夜色深沉。
归来客栈一洗白日喧嚣,虽灯火通明依旧,但院中竹影摇曳,亭台幽幽,已是无比静谧。
本来前嫌尽去,夜里也该睡个安稳,不料凤仪躺在榻上多时,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看看五更时辰还早,他披衣起身,独自磨了墨,执笔描绘起一副丹青来。
他起初只是想绘一幅《黎山寻隐图》,谁知笔墨随心,到后来竟至绘成了一幅人物肖像,画中人一袭蓝衫,迎风而立于青山绿水间,眉清目朗,神色疏旷轩昂,竟使得秀丽江山都成了陪衬。
凤仪对着画像凝视了一时,却不甚满意,只觉得自己绘的人外貌是顾昭梧,却无他万般神采之一二,懊恼之余便将画作晾在一旁,自己闷闷不乐的去睡了。
或是日有所思,夜里他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近不惑之年时,隐居在深山的一栋别院中。正值午后小憩,青竹榻上一双红莲瓷枕已是嫌孤,他便向着窗外扬声喊道:“木头,快别在日头底下鼓弄你那片药田了,来陪我歇午觉了!”窗外闻得答应一声,便有一位形容也是四十上下,气度极清雅的人进来,竟然是顾昭梧。
山中不知岁,诗书昼夜长。他倚在他的臂间沉沉睡去,一室寂静,唯有枕边的未读完的书页在风中簌簌的翻开….
这透着异样透着旖旎,也透着现世安稳的梦,本该再长一些,再久一些,或者永远不要醒来。可是等凤仪发现月光透进轩窗,照亮了他刚绘好的那副画,画中的顾昭梧眉目依稀还是梦中模样,他知道,梦已经结束了。
辰时临近,抱琴打着呵欠过来叫他起床,却发现他正躺在榻上双目圆睁,着实吃了一吓。
“公子,你这是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
“抱琴,你说梦到底是怎么来的?”
“如果是美梦,那大概就是心里所思所愿,如果是恶梦,大概就是心中所忧所惧吧!”
“心里所思所愿?”
“那公子一定是做了美梦了?”
“是啊,这应该算是一个美梦…只是梦终究是要醒的,”凤仪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起身下榻:“今日我带德叔上山,你和侍书等到白日里备些礼物去平安坊,和那的里长打个招呼,让他平日里多照看顾家,还有左右街坊,都要到拜谢到。不必透露身份,只说是明远兄在南都的远亲,姓余。”
抱琴一一应了,将他的东西打点好,叫来德叔背了,又絮絮叨叨的嘱咐了几句,才送出了门。
顾昭梧这日安顿好母亲妹妹出来,依旧准备往黎山西脉去。接连几日没有好的收成,又没有时间赶去深山,他已经开始筹划着往更险峻的悬崖上打探打探。虽说危险极大,但若不豁出去,别说养家困难,怕是以后赶考的路费都筹不出来。
天气依旧清寒,他今日起的又格外早了一些,以至于城门还闭着。他将手拼命搓了几搓,又紧了紧单薄的衣裳。清余的棉衣让月儿洗了,打算熨烫好了还他,自己依旧和往常一样寻了一个避风处等候城门开启。
等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直不由自主的往来路去看。可是看又如何呢,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了,就算今天来了,明日他终究也会离开。
顾昭梧摇头露出一个苦笑,便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恰好此时城门开了,早有等候的乡民一涌而上,他想立刻赶上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明远兄!”
这一眼恰看见凤仪小跑着过来,一边喊着一边向他招手,白玉般的脸色因赶路急了,也有些微微的泛上了红。
“清余!”他转身大踏步的迎了过去,心底有出乎意料的欢喜弥漫开来,似乎这个初春凛冽的清晨,都因这欢喜而变得温和起来。
“明远兄,我今儿个起晚了些,还好赶得及了,”凤仪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打量着他面色青白,握手过来又是冰凉,忙将自己身上的青色湖锦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风大天寒,怎么没把棉衣穿来?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这大氅犹带着他身上的暖意,连着淡雅的龙涎香,似乎一下子就将他背负的所有寒苦都摒弃在外,顾昭梧愣了一时,却没有再拒绝,反是将大氅裹紧了些。
凤仪显然很是欣慰,点漆般的眸子立时顾盼神飞起来。德叔跟着他砍过红檀木,自然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忙将备着的另一件墨蓝色大氅给他穿了,又道:“本来这件是给顾公子备着的,小爷方才又何必再脱了,小心这一来一去的就要着凉!”
凤仪却不答话,只笑吟吟道:“明远兄,今日我们要往哪边去?“
顾昭梧知道若提悬崖之事,他定然要阻拦,便道:“还是在近山四周细细找寻吧!“
凤仪应了,立即伸手过去想要牵住他的手,顾昭梧却似无意间一闪,极快的取了竹篓中的长柄柴刀塞给到他手中,又道:“这山上虽少有野兽,却多虫蛇,拿着他也好防身。”
凤仪心里有难言的失落袭来,面上却极力掩着,只低头把那柴刀手柄翻覆不停的把量了起来。
顾昭梧也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不停的抠着身后的竹篓。德叔在后跟着,似乎看出了气氛有些诡异,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闷着头走路。
大概是想掩饰情绪,也缓和一下气氛,一到山里凤仪便格外殷勤的用柴刀扒拉着荒草灌木,想多发现点值钱的货色。谁知道他扒拉来扒拉去,药材没有发现一点儿,却忽然发现一个庞大的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的声音立刻颤抖起来,柴刀也失手丢在了地上:“明远兄!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顾昭梧向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时,脑中轰然一声,已是迸出了一身冷汗。
竟然是一头斑斓猛虎。
此时顾昭梧已来不及去追究,这久无野兽踪迹的近山哪里来的猛虎,他只清楚的知道,若自己凭着武艺逃走,凤仪主仆绝难从虎口下生还。可若与之搏斗,又无十足的把握,还需将其引到僻静处才好下手一搏。
他心底还在盘算着两全的主意,那正在地下抓挠的猛虎却显然听到人声,已然摇晃着起身。
如此生死攸关之时,已容不得多想,顾昭梧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的低声交代道:“德叔,往前走约莫百步便有一处溪流,水边往东约莫十米有一深潭,你带着清余先逃,若逃跑不及,便没入深潭中,以此苇管呼吸。“
德叔接过他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苇,急道:“顾公子你怎么办?”
顾昭梧极快的弯腰捡起柴刀,见那猛虎已绕过灌木丛往这边欺近,便大力将德叔与凤仪一推:“时间来不及了,我先去将那畜生引开,你们快跑!”说完,便一边挥砍着灌木吸引猛虎的注意,一边踏着响步往反方向跑去了.
德叔见已阻挡他不及,若再拖拉三个人都无活着的希望,便当机立断拉了凤仪就往溪流方向跑。凤仪生在天子脚下,长在高门深院,哪里见过这等凶险情形,此时几乎吓丢了半幅魂魄,任由着德叔拖拽而去,口里却犹不停的喊着:“明远兄,跑快点!跑快点!”
他一边跑一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想拉住顾昭梧,待始终拉不到时,才惊觉人并不在身边。
他立即急刹住了步子,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喊道:“明远兄!明远兄你在哪儿?!”
“清余不要回头!快跑啊!快跑!“顾昭梧听到他的声音,才知道他没有逃离,心急如焚之下只能拼命的跑的更远一些,也好将那猛虎带的更远些。
待凤仪张望呼喊了一时,终于发现顾昭梧的身影时,才惊觉那张牙舞爪的猛兽已近在他跟前。
心头忽被一道闪电撕裂了般,凤仪猛地将德叔的手甩开,转身向猛虎所在的地方狂奔过去。
他冲过来时恍如一股旋风般,以至于顾昭梧还没反应过来时,已被扑倒在地,并被一个温热的身体将自己覆盖住。
上方有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传来,顾昭梧心底如烧起了一团烈火,热灼灼的疼起来,他一边拼命的推开他,一边嘶吼道:“清余!你回来干什么!回来干什么啊!”
“为护朋友不惜性命,这两位公子真是好义气!好德行!”凤仪还没有回声,却听得耳边想起几声粗犷的大笑。
顾昭梧立时醒悟过来,若是真的猛虎在旁,哪容得他二人争相舍命,怕早已双双葬送在虎腹。如今情形想来,那猛虎定是哪个猎人穿了虎皮假扮的。
果然,他甫一起身,便见一壮汉正举着一副虎皮朝他咧嘴大笑。
“你这厮实在可恨!”顾昭梧气急斥道:“隐在那里不动也就罢了,何故又要追着我跑了起来!”
那壮汉又大笑了几声,才道:“我是衙门的捕快,前几天有人来报说这山上出了一群野狼,我们捕头带了我一起过来,虽是带了弓箭,也是担心不敌,便扮成猛虎想着先吓那野狼一吓,才好猎杀。谁知道在这转悠了半天野狼没看到一只,倒是看到您二位,就想和您开个玩笑,若是吓着了您,这厢给您行个礼,权当赔罪吧!”
说着,这捕快便再三的拱了手,方笑着去林中找同来的捕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