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一路神思恍惚，竟然忘记了回家，而是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常去的那家书店。

书店的刘老板自是极熟悉的，虽然为防破绽近几年幸运事例少了些，却和顾昭梧也有了几分交情。此刻见他一副眉眼低沉的样子在门外发呆，忙迎了出来：“明远这是何故？若是有什么需要，只要小店里有的，你拿去就是，先记到账上什么时候宽裕再还。”

顾昭梧一愣，才恍然发现自己来到此处，又想起那日梁凤仪在书房的蹊跷，便低声叹道：“难为店家瞒得这么些年。”

刘老板也愣了，片时方道：“公子都告诉你了？”

此事顾昭梧原也是怀疑，见他此话才知果不其然，又怔了一时方摇头道：“是我糊涂了，他若不说，我竟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得了便宜又迷了心窍。”

刘老板亦叹：“明远何须自责，原本是梁公子用心良苦。从前他年幼不方便往来此地，托着身边管事的德叔没少跑，听德叔讲，他家小公子有事没事就闷着头琢磨，如何又能帮了你还不让你知晓的主意，人都要想魔怔了。有一次他丹青师父教授金石篆刻技法，教着教着就想起要送给你一块名贵的石头给你备着救急，但是还顾忌被你看穿，所以跑遍了京城的金石铺子，愣是找到一小块看着不那么显眼的鸡血石。当时德叔没找到机会来，就从京里写封信托付到我这里，是我偷偷的瞅着你快回来时，丢到你家附近。还有一回，记得那年是丙戌年，刚入了冬就冷的厉害，小公子惦记你家妹妹受寒，巴巴的打发德叔过来，给平安坊的里正送了一百套棉衣，就为了你能分到一套。还有一件事，索性我都说了，德叔还向我打听过要寻一位武艺高强的师父，说是小公子惦记你在山里出入危险，好歹学些武艺防身，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找到的你的？桩桩件件数也数不清。不过看样子你都已知道，也无需我多说了。明远你莫怪我唐突，若不是梁公子这般诚心诚意的，可要少费多少心思，可要少花多少冤枉钱，连我都跟着收了不知道多少好处。惭愧啊惭愧啊！”

他这一番言语不过是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可听在顾昭梧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原以为是命运对他求知若渴的一丝怜悯，却不料那一切的幸运、光亮、温暖竟然都缘于他。

而他，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顾昭梧迷迷怔怔之间向店老板致谢，也不知道是如何回了平安坊。

平安坊并不遥远，然而因为魂不守舍，顾昭梧走了几乎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回了家。

他开门进去时，昭月正坐在门前绣着一个抹额，看见他来，忙起身来迎：“哥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官府今日上山猎杀野狼去了，便早回了，“顾昭梧拿了个矮凳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一针一线的绣着牡丹的花样。

“山上有野狼？那哥哥以后上山可就太危险了，猛兽虫蛇的让月儿每日提心吊胆的，你学的那几招几式的，怎么敌得过！“昭月将针线放在一边，倚到他肩头道，”哥哥也该早日想些别的营生才是！“

顾昭梧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声道：“今天清余也和我说起这个事，说是哥哥和他一起去开个铺子。“

“开个铺子？那是极好了！“昭月兴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你们要打算卖什么东西呀？“

“哥哥卜卦，清余卖画。“

“卜卦？月儿还不知道哥哥竟会这个？我听娘说找人卜一卦要几十文钱呢，若是碰上贵人，连几钱几两的碎银子都是有的，况且也不用再赶早，又没什么危险！这个主意月儿第一个赞成！“

“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只是出了点岔子，怕是开不成了。“顾昭梧想起心头纠结之事，又犹豫起来。

“什么岔子？“

“梁公子是京都人，总是要回去的。“

“他回去便是，即使没有铺子，哥哥哪里不能卜卦，又与他有什么相干？莫不是哥哥舍不得他？“

顾昭梧有些窘了，只呵斥道：“月儿你小小年纪，倒是学会了胡说！“

昭月一本正经道：“哥哥日子过得苦，所以整日里脸上都是清冷冷的， 就是对娘和月儿，也是一本正经的时候多，轻松喜悦的时候少，可是哥哥对梁公子就不一样。“

“又胡说，哪里有不一样了？“

“哥哥难道自己不知？哥哥看梁公子的时候，眉毛眼睛里都带着笑意，脸也不板着了，倒是和那冰块遇到了春风就融化了一样！只可惜梁公子是个男人！不然月儿的嫂子就有着落了！“

顾昭梧听她越说越离谱，也是有些坐不住：“好了好了，快绣你的花样子吧！少在这里胡诌！“

他有些仓惶的逃离开，往书房去了，不料昭月却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又道：“为了长久计，哥哥还是少些和梁公子来往吧！“

顾昭梧一愣：“此话怎讲？“

“哥哥如今年纪过了二十还没娶亲，说是乡野的女子看不上也就罢了,如今认识了这个梁公子，虽不知道具体的来历，但看那通身气度，定然是出身富贵，可偏性情又好，没有丝毫贵公子的矫情做派，咱娘见了这几面，可是不停口的夸赞呢！这还不算，人又长得又文雅又俊秀，连我这女孩子都自愧不如，还有，那日我听他的小厮抱琴说，他家公子还是个京都闻名的才子，诗文书画样样皆通！唉，长此以往，就算再有什么大家闺秀出来，怕哥哥你也入不了眼了！ 那娶亲的事岂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去了？“

昭月这一番话絮絮叨叨的说出来，虽表面做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字字句句都入了顾昭梧的心里去了。就如上山时他伸手过来，自己明明想紧紧的牵住他，却惊慌失措的躲开了一样。两个男子上山采药还牵着手，这又算什么呢？

而见不到他时没着没落的想念，见到他时的心如擂鼓般的欢喜，危险临近时愿意舍命护他的冲动，这些又算什么呢？

朋友义，兄弟情？

他虽然交游甚少，却也知道朋友和兄弟之间的情谊，不应该是这样的。

至少，朋友间的想念会写诗做赋，寄情文字，却不会那般细致的画一副画像，也不会夜里梦里都念念不忘。

他已模糊又清晰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走错了方向。

这个方向的尽头是流言蜚语，是深渊地狱。

他无法背负这些，更不应该让他背负。

小月不知哥哥心思，又絮叨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哥哥，前日里隔壁的张大娘过来说，咱家在南都姓余的表亲，派了人挨家挨户的备着礼物去拜访，所以这些邻居如今对我和娘格外照顾，连里正都派了人，在咱家外面一日巡逻几遍呢！ “

放到往日，这件事自然又是一件“施舍“风波。然而今日提及，却带了不同的意味，让顾昭梧原本纷扰的内心更加乱成了一团。

偏偏此时又有人来添乱。

先是抱琴在门缝里鬼鬼祟祟的探听了一时，回去报告，这边德叔又风风火火的过来通知，说铺子已经盘下，原来恰好是个书画铺子，因为房东赶着去外地投奔女儿，就着急出手了，所以也不用再做什么准备，明日就能开张，就在向阳街上二十五号。

顾昭梧含混应了，又忍不住问道：“凤仪年少时来青州，德叔也在吧。”

德叔听他此说，便以为凤仪早已告知，只道：“是，小的当日确实一起来的。”

书店老板所言本已清晰明了，可此时听了德叔亲口承认，顾昭梧心下一时又波涛汹涌。这些年他虽早出晚归做采药营生，可终究未脱寒苦，却是有赖凤仪的用心，不但自己有武艺防身得保安全，连着母亲的疾病也一直没断了医药，妹妹也没受了饥寒，而那意外而来的书籍，更是满足了他对学问对知识的渴望，也成为他少年困窘时日里最美妙的欢喜。

他一时心念陈杂，德叔看在眼里只担心他误会了凤仪的真心，忙道：

 “顾公子，有些话我们当下人的原不该多嘴，但是这些年我们小爷为顾公子煞费了那些心思，当真没有什么目的缘由，他只是心疼您啊！”

顾昭梧一怔：“心疼？”

这个词朴素简单，可是却带着沉甸甸的亲人般无法抗拒和依恋的温情。

德叔叹了口气：“是啊，十年前小爷与公子在黎山偶遇，说您本是明珠却埋没了瓦石里。他心疼您受的寒苦，却也知道您性情清高，虽有心相助却又担心留下施舍的嫌疑，每日里只是闷闷不乐。直到在书店偶然与公子相逢，想起了那些赠书的主意才算松了口气。后来我们回了京，小爷对公子念念不忘，除了年年惦记着您读书的事情，还每每瞅着机缘苦苦求告老爷往青州来。顾公子恐怕不知道，那年府里的姑爷还在青州任上时，小爷还当真又来了一回。老奴记得那是冬天腊八节前后，小爷去书店老板那里打听到您住在平安坊，一大早就抱着腊八粥去了。嘴里还念叨着要怎么怎么说，才能让公子您愿意喝他的粥呢？可是小爷忍着寒风好不容易到了顾公子您家里，您却不在家，小爷身上已经有些打寒颤，老奴正担着心，却听一个猎户说眼下黎山上正是出玄参的好日子，凡是采药的都一大早便上山去了。小爷听了二话不说便往黎山跑。山风刺骨啊，小爷不顾劝阻跑了多半日四处找您，可黎山那么大，又去哪里找？他抱着盛粥的罐子一直跑到后晌午，才让姑爷派来的人强行带了回去。这一回去就受了寒，足足躺了八九日才养好，直把姑爷和大小姐吓得魂飞魄散。待他好转又不肯说出进山的缘故，说是大小姐为人盛气，若知道他有挂念的人虽然也会出手相助，但难免会伤了公子的尊严。但是这之后任他再怎么哀求着要来青州，却都是被拒绝了。后来姑爷满了任回了京，当真是再也找不到由头过来了。一直到前些日子，小爷得知子谦先生归隐黎山中，才又借机寻到了由头，重往这青州来！这趟过来原本就是奔着寻顾公子您来的！“

“原来如此。“

顾昭梧极快的说了一句，便转头去看月儿晾晒在院子里的一件长衫，看了很久都没有移开目光。德叔有些忐忑自己是否该说这一番话，便有些呆不住，起身告辞了去。

顾昭梧只点了点头，便起身送他，德叔却忽然又想起一事，跺脚叹道：“可是老了，只记得唠叨竟然忘记了正事，我们小爷说他拟了一个店名，叫‘凤栖梧’，问顾公子可还满意？“

“凤栖梧？”

凤仪，昭梧。

凤栖梧。

顾昭梧登时怔住，也不知是麻是疼的感觉，轮番碾过着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