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难言,自是一夜未曾安。
翌日约莫三更天里,看看也难睡着了,顾昭梧便起来去井上洗了把脸,开始用功读书。
他的父亲顾秀才,生前也是饱学之士,只因屡考不中才郁郁积疾而亡。顾秀才在世时,对儿子未来的功名寄予厚望,除了亲自启蒙之外,还扎紧了脖子省出钱粮供他私塾就读,只盼着他能一洗自己多次落榜之耻,光耀顾家门楣。
也许是上天垂怜,顾昭梧自幼时就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不但诗书过目成诵,且于八股制艺一道极有领悟力,七八岁年纪就能写就文采斐然且符合规制的时文,成了当时远近闻名的神童。
然而一切光彩在他九岁那年就戛然而止。顾秀才这年乡试再次落榜后吐了几口鲜血,不久便带着无尽的遗恨撒手西去。
当时昭月刚出生十余日,顾大娘还未出月子。原本家里供着两个读书人就不富裕,如今顾大娘一人要将养幼女,还要供儿子继续读私塾,只能想尽办法接各种洗衣缝补裱糊的活计,日日夜夜劳苦不舍得合眼。如此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因为月子里不曾休养好便久劳,又多在冰水里浆洗衣裳,寒疾入骨,从此卧床不起。
至此后,全家的重担便都落在了年仅十岁的顾昭梧身上。他从私塾退学出来,天天用背篓背着一岁多的妹妹,白天往返几十里山路上山采药,夜里再回家帮母亲熬药、推拿、搽洗、翻身,只能等深夜才能挤出些有限的时间读书。
直到这几年妹妹昭月渐渐大了,可以独自照顾母亲,他才多了读书用功的时间。 如果没有遇到梁凤仪,无非日子就继续这样过下去。然而黎山深处,萍水相逢,那个人犹如阴翳的天气里忽然迸出的一缕阳光,即使日子依旧,可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竟不觉得像从前那般冷了。
“凤栖梧…..”顾昭梧忽然又想起那个有些露骨的店名。传说凤凰只栖居梧桐之上,他心底自然明白他在隐晦而又清晰的传达着的意思,可是即使能面对世俗的责难,他是人中之凤,自己却也当不起那棵可以供他安心依靠的梧桐。
他想的有些头昏,心里也愈发的凌乱,书是看不下去了。望望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白,他便起身去厨房升火煮饭。谁知道刚一出了书房门,便听见大门外有人低声喊道:“明远兄,可起来了么?”
是梁凤仪。他心里一惊,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想要躲避起来。然而现实并不给他躲避的机会,昭月那个多事的丫头已不知何时起来,上赶着就把门打开了。
“小月儿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凤仪笑意温和,声音也很是亲昵。
“梁公子也起的这么早啊,还有抱琴哥哥,都早!“
“月儿,我先去厨房升火把馄饨煮了,“抱琴将手中的檀木提盒向昭月亮了亮,”我们公子特意选的你家哥哥最爱吃的三鲜馅儿的!当然,还有月儿爱吃的牛肉红萝馅儿!还有大娘喜欢的红枣馅儿,这个可是市面上没有,需要特意定做的!“
昭月忙道了谢,看着抱琴自去厨房忙碌了,便将声音刻意压低了些:“梁公子,我哥他似乎有心事,我昨儿三更起来给娘倒茶,便见他在书房里坐着发呆,怕是一夜没睡呢。”
“哦,那月儿先去忙着,我过去看看。”凤仪思量着大概是那个店名闹的,或许他不该表达的那般露骨。
凤仪的脚步往书房走来了,顾昭梧立刻紧张起来,回转身坐到书案上,就着一张空白的宣纸,掩饰着执笔胡乱写起字来。
“明远兄?还在用功么?”
“哦,清余来了,你先随便坐坐,我写一副字。”
凤仪见他低着头,并看不到表情如何,心里如何能安,便凑了过来:“明远兄写什么呢?哦,是一首词,“凤仪看着他的字潇洒不失苍劲,极是喜欢,便随口念了出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暗暗生天际…”
“望极春愁,暗暗生天际…”顾昭梧听他念了,才忽然反应过来,他随手写的词竟然是柳永的那首《凤栖梧》,更要命的是,这个词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蝶恋花》”。
自己这是想要表达什么?他心底一慌,手中的笔便“啪”的一声跌落纸上,溅起无数个黑色的墨点子,有几个还溅到了凤仪的衣上。
他此时才发现,今日凤仪换去了锦衣玉带,着了一身墨蓝色的布衣,发上宝珠玉冠也尽除去,只系了衣裳同色的发带。褪去富贵繁华,这样朴素平常的装扮,却丝毫没有减去他的俊逸丰神,一身墨蓝映衬着他玉面无暇,如画的眉目间反而更添了些秀雅之色。
他此时面色有些微红,却也难掩眸中盈盈笑意,顾昭梧竟一时不舍移开眼睛,贪看住了。
“明远兄可是,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凤仪被他看的窘了,心里却是异常的欢喜,上前握了他的手,轻声问道。
顾昭梧回过神来,却不着痕迹的将他的手撇了去,“书店的事,我都知道了。”凤仪一听此话立即慌了,结结巴巴道:“明远兄你听我解释,那些书确实也是,也是我的主意,但我真的,真的只是,只是想,只是想…我真的没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一见如故…对…一见如故…”
他这个不是那么幸运的人,这二十年来所遇到的幸运全都是眼前这个人伪造的,而此刻这个善于伪造幸运的人正满脸惊慌失措,仿佛自己十恶不赦。
顾昭梧往昔所有的清高忽然全都不见,却只觉得心头有一块坚冰完全融化开来。他伸出手拍了拍凤仪的肩,和声道:“你我知己,我便不再说谢字。只是听说,你九年前的冬天曾经过来找我,想给我送一罐粥…“
“九年前…粥…呃,我只是,只是觉得长姐亲自熬煮的腊八粥很是香甜,想让你也能尝一尝…“
“好,若有机会,等到今年腊八的时候,我再尝一尝。”顾昭梧低下头拂起他的衣襟,”今天都怪我不小心,可惜了你这身衣裳。”
“当真?你此话都当真?”清余听着他柔和的音色,差点要手舞足蹈起来:“衣裳又有何妨!我和明远兄身量仿佛,一会子随便找件给我换上就好,那个,那间铺名明远兄若还满意,一会儿不妨写了匾额,我找人去做了来。”
他依旧这般执着。
可若是当真珍惜他的情意,更不该带他误入歧途。顾昭梧一狠心,只道:“这个铺名,我觉得不如用凤鸣朝阳更好。”
凤仪瞬间便懂了他的拒绝,正失落万分,恰好抱琴在门外喊:“二位公子出来用饭了!”
“明远兄,今儿个在家里用这顿早饭,便当为我送行吧。”
顾昭梧心里一惊:“清余要走了么?”
“是啊,我本是逃学出来,在这里呆着虽好,终究不能长久,况且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存了希望,以免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他转过头来看他,面上满是黯然之色。
顾昭梧并不敢再看他,只将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有几分落寞:“平安坊外也有几棵梧桐树,可是却常年栖息着几只乌鸟,从没有见凤凰来过,也或许来过吧,只是穷山恶水之处,终究不适宜停靠。”
“明远兄并不是那只凤凰,如何知道他觉得不适宜呢?或许有凤欲来,却以为这梧树并不愿意接纳他。”
“清余,梧桐非是无情物,只是未作凤凰台。我若有金榜题名之日,定去京都与凤仪同城比邻而居,你我他日知己良朋,自有重逢之时。”
他虽只言知己良朋之谊,却终究允了同城之便,凤仪不免喜出望外:“明远兄此话当真?”
“当真。”
“好,今日铺子开业,我且与明远同伴一日,明日回京便安心攻读,明年春闱之后,你我金榜之前再见。”凤仪从腰间取下随身玉佩,郑重放于顾昭梧手中:“此玉佩我二十年间不曾离身,你我知交一场,可为信物,望明远莫要忘却今日之盟约。”
顾昭梧握于手中细看一时,见这玉佩半月形状,上面祥云纹路里环绕着竟刻着“凤凰鸣矣,于彼高岗”,堪堪便呆了,凤仪不解道:“这本是出自《诗经.大雅.卷阿》里面的句子,是我出生之时父亲便给我带在身上的,明远为何颇有惊奇之色?”
顾昭梧叹道:“说来也是极巧,我出生前一天先父上山采药,运气极好采到一株生了百年的灵芝,先父卖了灵芝正要回转,却听见当铺里卖死当的物件,瞧见这块玉佩颇有来头,便买了来做我出生之纪念,当时我娘还埋怨浪费了那么些银子,先前几次家里困顿,我打过好几次注意要卖掉它度日,终究是因为是先父宝贝之物,没有舍得。“说罢,他解下自己的玉佩来,凤仪接过打量,发现不但形同为半月状,上面刻的竟是同首《卷阿》的下一句:“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将两只半月状的玉佩合二为一,竟是分毫不差的成为一个圆月。
凤仪喜道:“你我缘分竟是天意注定。“
顾昭梧却没有再接话,只转过脸去,轻轻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