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向阳街二十五号的书画铺子便开业了，因为凤栖梧的店名没有被顾昭梧首肯，便沿用了老店的匾额。此前桌椅柜台都齐备，凤仪接手时盘了些前任老板的存货，自己又充实了些，还把原先的一个实在的伙计又接着雇下来，这店铺便颇像个样子了。如此一来，凤仪便改了主意，不再让顾昭梧卜卦，而是挂上了掌柜的名头。

说是掌柜的，前台上有伙计打理，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偶尔拿个主意拍个板，所以倒是又多出不少闲暇时间。凤仪为此又专门让德叔出去扛了新的书案子来，又配足了一应笔墨纸砚，安置在后堂僻静之处，方便他随时读书用功。

这些安排可谓用心体贴之至，顾昭梧即使清高自持，也再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默默的接受了，并暗下决心，翌日有幸金榜题名，便当百倍千倍回馈于他，如若不能，那这店铺将来的收益，自己只取工钱，将余下收益尽数给他。

这本是他的私心，也不敢宣之于口。凤仪却只觉得今后顾昭梧再无需忍饥挨寒，那明日回京便可少些忧心，喜不自禁之余便要挥毫泼墨。他本是名师高徒，此时心花怒放间画成一副《喜上梅梢》，愈发显得笔下那红梅繁盛如火，喜鹊灵动如生。

“这位小哥儿不但长的妙，画的也是一个妙啊！“一位油头粉面，满身富贵华丽装束的公子带着两个家丁不知何时进了铺子，径直往凤仪面前去了，又把他直勾勾的盯了一会儿，笑嘻嘻道：”这手法如此细腻，若不去画春宫，当真是可惜了！“

顾昭梧登时便怒了：“这位公子请放尊重一点，小店只经营文人书画，不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放尊重一点？上不得台面？你这可是做买卖的说的话？“那油头公子冷哼了一声，正要发作，转眼看见顾昭梧身姿修长，眉目俊朗，与那作画的小哥容色不相上下，立时换了一副色咪咪的神情：”你这店铺刚开的吧？多少银子开个价，还有本公子最好男风，所以连着两位美貌的小哥儿，都一并买下了，再弄个院子将你们养起来，银钱随意使唤，每日陪着本公子逍遥自在，可不比辛辛苦苦卖这劳什子书画强上百倍？“

本朝富贵人家多有男风之好，公开豢养美貌悺人的比比皆是，但都是作为玩物而已，顾昭梧听他提及此，早气的脸色发青，怒道：“这里不是奴市，纵然你再多银钱，上有国法，下有州牧，也不是任由你买卖的！”

“国法如何我不知道，至于州牧吗，本公子就是刺史府的，怎么，连两个小哥儿还买不起么？随意开个价，今天买不走你们算是我无能！”

“开价？”凤仪怒极反笑， “我要开个价钱，你可买得起？”

“你尽管开！”

凤仪从身上掏出一个金色令牌来，向那公子面前一晃，“你看看这个令牌值多少钱？就开这个价！”

这公子只觉眼前金光一晃，四个硕大的英王府邸字样已经映入眼前。

“英，英王…”油头公子脚下一软，立刻扑通跪倒在地，他忽然想起昨日夜里，他那个刺史父亲曾提及英王殿下如今正要代天子南巡，或许会转道青州的话，再窥及凤仪姿容虽秀，却隐隐带着凛然贵气，全身已是筛糠一般抖动起来，“尊驾，尊驾莫非，莫非是英王千岁…”

“殿下若在，今日岂有你的活路？“凤仪并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肃然道，”快滚！回去告诉刺史大人，让他以后离这个铺子远着点！“

即使他否认了自己是英王，能持有英王府邸的金字令牌，也绝非泛泛之辈，“是！是！小的这就滚！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那油头公子又拼命的磕了几个响头，才带了家丁屁滚尿流的跑了。

书画铺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只是这宁静带了些出奇，伙计早被英王殿下几个字就震住失了言语。而顾昭梧此时的沉默不言，却是因此刻才想起，与凤仪相交多日，竟然还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其实那油头公子不过是做了坏事恐惧，当今正当天子盛宠的英王殿下年已三十有余，稍一用心便知，哪里能是凤仪这般年貌。而本朝国姓是赵姓，梁凤仪定然不会是皇家之人。

梁姓。

顾昭梧心底一动，本朝三品以上大员，似乎只有宰相梁世同是梁姓。

“凤仪，莫非当朝宰相是…“

“家严名讳世同，正是当朝宰相。“

虽已猜测到，但一经证实还是让顾昭梧有些吃惊，早知他出身高门，却不料竟是群臣之首的宰相门第。

梁家世代簪缨，朝中多有故旧，梁相之妻族也就是凤仪之母族，亦是本朝四大名门雍州李氏之后。

这样的出身，却又有何理由去奢望，身无长物、连饱腹都难做到的自己，能做那棵供他栖息的梧桐。甚至，他还不知好歹的存了与他在京都比邻而居的心思。京都那高门贵户所居的玉带街上，哪里有他容身之处。

凭什么呢？唯一可以与他靠近的科举之路？然而自己的父亲不可谓无才，却一生落魄，数次落榜，自己又有什么信心，一定会高中呢？

心底有难言的刺痛，可悲可笑可叹等等复杂情绪蔓延开来，顾昭梧神色已有些悲凉之意。

“明远，你可是怪我？“凤仪察觉出他的异样，忙上前揽住他的手臂，急切的解释道，”只是因为明远不曾相问，我才未曾提及，绝非有意隐瞒。“

他的急切溢于言表，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恼恨于他的眼神也丝毫无假，顾昭梧一时心又温热了起来，当下便努力扯了一个笑容道：“怎么会怪你，不过是稍有些意外。“

“明远当真不怪我？”

“当真！”

“那就好！那就好！“凤仪喜逐颜开，”刚才我拿英王府的令牌吓了那刺史公子一回，以后他定不敢再来相扰！”

“清余如何会有英王府的金令？“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机会我再细细讲来，今日光阴可贵，怎可浪费了，“凤仪拉过顾昭梧去看他的那副画作，”明远你看，我这个喜鹊画的如何？“

“公子不好了！不好了！“顾昭梧还未待品评，德叔忽然急急的冲了过来，”老爷说公子滞留不归，又打发走了护卫，老爷一怒之下就要去太学里给您退学呢！“

“什么！退学！谁说的！“

“刚刚李管家派人送信来，说公子今日再不启程回京，老爷便要来真格的！还说公子反正整日逃学，无意功名，也没必要在太学里呆着了！还有一件事，说英王殿下近日代天子南巡，恐怕要转道青州，如今先行官已经出发，公子往日对英王殿下多有微词，老爷特意交代了，让公子立刻回京，以免让英王殿下知道公子在此处，接驾之时不够周全，惹出祸事来！“

“太学之事先不提，就说起惹祸，这一大家子人，还不知该轮到谁的头上！ “凤仪神情怅然一时，又问道，”刚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德叔将手里的一个信封给他，又道：“妥了，都妥了！崔大娘也派人去送信了，不日就能派人过来！”

“那还好，不然就这么匆忙走了，如何能够安心。如今既然心事都了，德叔你便先去客栈收拾东西，叫上抱琴侍书把马车赶到店门前来。”

“好，公子先在此稍等！”

德叔转身自去收拾了，凤仪将手中信封塞到顾昭梧手中，问道：“明远，你我知己之盟可做的数？”

“做的。”

“既是做的数，那你我还有前路可期，这个店铺的房契你收好，另外德叔一早就买好了一处三进的院子，就在春华里上，具体地址房契上都有，等我回京后，你便带着顾大娘和小月儿搬了过去。因为今年秋上乡试开考，我又让德叔给我的乳母崔大娘送信，让她挑一个老妈妈并两个得力的丫头过来照看顾伯母和月儿，春华里的里正也都交代了，会格外照顾着，这样你便能安心去赴考。这个铺子如果觉得应付不来，索性转了收些房租。还有，这里面有两百两的银票，以作不时之需。如此，我才能安心回京，安心备考，安心等待你我金榜同题日，比邻而居时。”

顾昭梧拿着那个信封，恍若有千斤重。他不知是坦然收下，还是该推辞不受。只是收下，这份临别大礼未免太过贵重，如果推却，却要推却他一番为他事事谋划的真心。

他还在纠结，德叔已在门外喊道：“公子，马车来了！快走吧！”

“明远，我若得空，一定会再来青州，若是被牵绊来不得，你一定要记得时时与我书信联络，我把信以后都寄到春华里，你写给我的信，就按照信封里面留下的地址!”

他没有再给顾昭梧做出决定的机会，转身便往门外去了。顾昭梧跟到门外，呆呆的看着他坐上了马车，心底只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车铃叮当，离别的人已经踏上归程，而那个送别的人依旧不发一言，唯有目光怔怔间，似有盈盈水光闪过。

车影渐行渐远，人影渐行渐远，唯有店铺前尚未发出新芽的柳枝随风轻拂，替人默默道出离别之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顾昭梧将怀中玉佩握在手心，慢慢吟出这句诗来。

他的声音未落，远方亦有依稀的声音传来：“…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他微微闭上眼睛，喃喃道：“梧生朝阳兮，凤鸣九皋，凤若有恒兮，梧树何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