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自收到顾昭梧的来信,只躲在学里僻静处匆匆看了,渴盼了许久的心思并不曾得到满足。如今在自己的鸣阳阁中关起门来,又把抱琴撵到了外厅,正该逐字逐句细细品味一番,以疏解思念之情。况且,他还和那封书信一起收到了顾昭梧亲手绘的一副丹青。
凤仪嘴角眉梢皆含了无限的欢喜,把那副丹青又反反复复的看了起来。虽然这画手法着实稚嫩些,然而笔墨之间皆是意外的深情,他如何不懂。
怔怔看了一时,又忆及与顾昭梧相识以来种种,只觉心中稍得疏解的思念之情,转而又蓬勃浓烈,只是故人千里无处可诉,他只能执了枝羊毫,在那副丹青上一笔一笔的续画起来。
墨浓情亦浓,凤仪正画的入神,却忽听得抱琴焦急的声音自书房外厅传了出来:
“老爷!老爷您这是….”
凤仪一听到竟是父亲忽然闯入,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将画藏了起来,然而他刚刚来得及捏住画角,梁相已经一把将画夺了过去。“刺啦”一声画已被扯去大半,那画角还犹留在他的手中。
“你这个逆子!每日偷偷摸摸的都是在做什么!”
梁相联系着凤仪藏画时惊惶失措的神情,便以为若不是哪位女子的画像,就必然是一副见不得人的春宫图。然而待他怒气冲冲的把画拿在眼前看清楚时,却惊讶的发现画上不过几个黑乎乎的墨团子,还有凤仪自己刚画的一只大鸟的半个翅膀,登时愣住了。
等着看好戏的大川此时也瞟清了那幅画,更是比梁相还彻底的傻眼了。
“这是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的梁相颇有些尴尬。
凤仪此时心绪稍平,才意识到这幅画外人并看不出什么来,便淡然道:“此画题为凤鸣昭阳。”
梁相愈发不解:“凤鸣朝阳?凤若是这只未画成的大鸟倒还说得过去,朝阳又是何解?”
“父亲请看这几片疏阔的叶子,画的便是梧叶,古书上说凤凰非清露不饮,非梧桐不栖。而诗经上也有云:凤凰鸣矣,在彼高岗,梧桐生矣,在彼朝阳,是以,此画便题为凤鸣昭阳,表达儿子渴望有朝一日凤鸣九皋,功名腾达之意。”
梁相细细看了看那几个墨团,果然隐隐有叶子的脉络,又听到凤仪提及渴望功名腾达,正是自己为他取名凤仪之殷切期盼,心底怒火早已转为欣慰之意。凤仪看他神色已缓,又将手中留下的那个画角儿递过去:“这副画的题字在这里。”
梁相接过一看,果然是“凤鸣昭阳”四字。虽与他所言“凤鸣朝阳”有一字之差,却也未有在意,心里只觉得自己这般闯进来,有些失了作为宰相和父亲的体统。
他稍转过头打量凤仪的书案,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又赫然发现案子上放着一张信笺,而那笺上字体金划银钩、笔力遒劲却不失潇洒,极有大家气象,便不由自主的拿了起来。
大川早盯到凤仪收了两封信,第一封让他暗中吃了瘪正是难受,此时竟被相爷意外看到另一封,说不定便有不可告人之事,他一时心里又得意起来。
好在顾昭梧信中并无不妥言辞,不过惦记凤仪苦恼八股文无趣,皆是勉励开导之语。唯末尾添了句:愿金榜同题,不负所约。这些不过文人士子间常用之语,外人自然无甚可疑处。故而凤仪眼见着信件被父亲拿起,倒也心情安定。
然而大川却暗暗等着梁相发怒。等了许久并没见动静,反是看他拿着信笺看的出神起来。
“好!字好!见识更好!”几无一丝呼吸之声的书房忽然响起了拍案之声,梁相击打着书案连连赞道,“这信中所提时文之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等等诸法,言简意赅,深入浅出,不但极有教学相长之道,又颇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实在是闻所未闻,堪称绝妙啊!”
凤仪忙道:“父亲说的极是,儿子读来也受益匪浅,连往日最是厌恶的八股文都觉得有意思起来了,以至于如今日日时时想的都是如何写好时文。”
梁相听他此说,便觉得先前大川回禀的所谓他魂不守舍,不过是在思考文章。如此一想心里已是大悦,又将全文细看一遍,才注意到落笔署名是“青隐”,奇道:“这青隐想必便是信中倾力相教之人,我儿是何时认识到这般出众的人才?”
凤仪小心回道:“儿子在青州之时因参加诗会,结识了几位当地的秀才,约好一起参加今年秋试和明年的春闱。这位名号青隐的,便是其中之一,他因知儿子苦恼八股之道,才写了这封书信来,想帮着儿子对时文产生些兴趣。又亲手画了这副凤鸣昭阳,预祝儿子金榜题名。”
梁相疑惑道:“这青隐见解学识如此老辣,怎么还只是个秀才?可曾参加过科考?”
“这位青隐兄不过长了儿子一岁,因家中父亲早逝,又有病母幼妹不舍远离,故而耽搁了进学。”
“如此年轻倒是个有担当的,”梁相不知画中深意,又见信中谆谆之情,心底只觉得这“青隐”堪称良师益友,便道:“有此大才他日夺取功名并不是难事,我儿与这样的人结交为父自然赞成,若是方便,我儿可将这青隐并家人都接到我们府上,方便日日请教,于你可大是好事!”
凤仪见父亲对顾昭梧这般认可,又许了接来府中同住,只觉欣喜若狂险些压抑不住,忙低头回道:“青隐兄为人孤清,不喜结交权势,不过他对儿子倒是有些青眼,请父亲大人允许,让儿子找个日子亲去青州邀请,也许能请的来呢!”
梁相点点头:“他既有这般才能,清傲些也是自然,上巳假期也已临近,为父便许你再请假三日,六日往返去青州相邀,不过这次一定要多带些护卫!”
凤仪立即应了:“爹爹放心,儿子听从就是!”
梁相见他此时满脸小儿乖觉之态,心里父爱之情大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和声道:“还有公事未决,爹就不打扰你用功了,不过也要注意身体,莫要熬到太晚,”他转身看了眼抱琴,“你也好生侍候着!”说完,又斜瞪了一眼大川,拂袖而去了。
抱琴忙不迭的躬身应了,便随着凤仪送他出了书房。大川告密不成又挨了梁相的白眼,灰头土脸的也不敢再跟着,就退了几步,转身去下处歇着了。
凤仪送父亲回来,想起今日因祸得福,喜不自胜之余便将那副未画完的画来重新绘起来。他笔墨娴熟,一会儿便绘完一只神采奕奕栖于梧叶之上的凤鸟,独自欣赏一时,便放在一边晾挂了,又给顾昭梧写了一封书信,却并不提及方才之事,只说父亲已允准他自寻陪读,自己要于上巳节前往青州接他母妹进京。为防他拒绝,他还在信末加了一句:遥望黎山人不至,唯有自挂东南枝。
写完他设想了一下顾昭梧读到最后一句的表情,独自傻笑了一时,才封好信交给抱琴,嘱他明日寄出。
此时他心中块垒全消,只觉无比畅快,便站在窗前欣赏起夜色来。此时不过二月初六,天上一弯残月高挂,虽未带来人间明亮皎洁之色,却别有一番团圆可待的意趣。
他正看的犹自出神,却见目力所及的花园拐角,还不曾绽放的紫藤架下,沐着有些朦胧的夜色,赫然走过来一人。
这人他是一眼便认识的,正是英王府邸的心腹长史—柳潜。
他并未带随从一人,且从后门方向而来,定有机密之事。凤仪疑心暗起早有多日,只是尚在猜测之间,然而此刻这柳潜暗夜来府,似乎已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内心挣扎犹是不信,却又赫然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此时那人错落而出,发上玉冠清润,云纹湖色长衣映着一张玉面凝重威严,竟是如今正当盛宠的英王千岁。
残月下,凤仪看见梁相已急赶了过来。他听不清父亲在和英王说着什么,心中却是轰然一声,脸色已是黯淡如灰。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已高居相位的父亲为何要裹进诸王之争,犯着圣上的大忌。即使他能扶持英王登上久悬的太子之位,翌日再登御座,英王能回馈他的富贵权势还能再高到哪里去呢?
只怕到头来泼天的荣宠未得,泼天的祸事已经临门。
凤仪将窗子缓缓的关上,低声向外厅喊道:“抱琴,把方才给你的那封信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