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春秋虽盛，却已足足在位二十七年，仅年号就变更了三回。然而不同于前朝早立东宫、稳固国本的惯例，本朝至今不曾立过太子。东宫之位空悬，成年的诸位皇子如何能够安心以待，自然便会有网罗党羽、明争暗斗之象。圣上对此不会没有察觉，却始终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的态度，是以争储大势愈发汹涌，朝中大臣也终究难免表态站位。
依着英王千岁亲自来访的情形看，梁相应该不只是表了态，且在英王阵营里有了举足轻重的位置。凤仪知道，梁府已经踏上一条充满着危机、血腥的道路，他与家人都在不觉间裹进其中，而那些与梁家来往亲密的门生故吏，也无法不牵涉进来。纵然大厦今日巍峨，明日若要倾覆也不过一夕之间。
窗外残月渐渐西移，将原本满是相聚之念的静夜渲染上诸多凄凉。凤仪将今夜刚写好的，要接顾昭梧进府的书信毁掉，便疾步走到窗边，窥视起前方花园处的踪迹来。
没过多久，英王带了幕僚重新出现在视线内，并急匆匆的从偏门离去了。凤仪不敢稍停，立刻大步流星的往梁相接待要客的小书房而去。
小书房烛火未熄，想是梁相还在里面谋划沉思。凤仪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父亲，儿子可否进去？”
里面传来有些疲惫的声音：“进来吧！”
凤仪推门进去，见父亲正背对着他凝视墙壁上的一幅《南山归隐图》，似乎是早知道他要来，凤仪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梁相已淡淡道：“你都看见了吧？”
凤仪一愣：“是。父亲如何知晓？”
“鸣阳阁本就在梁府机要重地之处，既然能让你看见，也是为父不准备瞒你太久。”
“儿子不明白，父亲这般慎重机敏之人，怎会选择将自己，将母亲、长姐以及阖府上下,甚至姻亲九族都陷入如此危地？前朝储位之争犹历历在目，落败的诸王被幽禁至死，其党羽幕僚皆被诛灭，一时半座江山都如血染，如今不过二十余年，父亲您都全忘了么！”
梁相徐徐转过身来，炯炯双目已有朦胧之色：“我儿可知，为父是如何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始终屹立不倒？以至于有今日位极人臣之荣宠？”
凤仪大惊：“莫不是父亲当年…”
“我儿料想的不错。武德九年，为父得先帝赏识，升迁吏部侍郎。正仕途春风得意，当时的吏部陈尚书因与为父政见不合，常常在先帝面前栽陷。当时还是福王的当今圣上因母家无靠，朝中势单立薄，便开始有意拉拢朝臣。为父眼看圣心渐失，便将全副身家性命赌在福王身上。在福王一党互为倚助之下，未出半年便挖出陈尚书昔年在醉中，曾嘲讽太子肥胖之事。太子大怒，使出手段流放陈尚书，为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取尚书之位而代之。之后便利用考核吏治、主持科考之便，为福王网罗门生朋党，为他出谋划策笼络人心，为他在先帝座前邀宠居功，也为他构陷太子，污蔑诸王，甚至还将暗箭射入深宫。武德十一年，东宫被罢黜，福王终登太子之位，并在为父协助参与之下，将诸王党羽一一剪除。”
往事刀光血影，此时讲来不过短短数言，凤仪叹息一回，又问：“儿子依旧不懂，当今圣上不曾辜负父亲的一番汗马功劳，父亲更应该忠君明辨，却为何要再次卷入进来？况且即使如儿子这般庸常之人，也知英王殿下的胜算并不大。”
梁相微眯起眼睛，将目中精光敛起，竟有了颓丧无奈之态：“为父岂不知英王胜算不出四成，然而卷入当年储位之争，积了无数血仇冤宿。再经宦海多年，也不只有门生故吏，多的是仇家对头。当今圣上已是知天命之年，他在日可保我梁家无虞，只是一旦圣驾西去，那些仇家得势卷土重来，只怕我梁家上下皆死无葬身之地。”
“既是情势所逼，也该细择良主，却为何选了英王？儿子总觉的英王千岁风头太过，又不知收敛，恐怕难承天命。”
“如今现有的五位皇子里，安王和宁王年幼，剩下的三位成年皇子中，平王过于庸常，素为圣上不喜，而和英王相当的昌王么，”梁相长叹一声，“你可知昌王背后的势力是皇叔康王千岁？”
凤仪大惊：“可是圣上仅存的那位同胞皇兄？他不是一直抱朴守拙，不问朝事么？”
梁相冷道：“他当日不过是韬光隐晦，却时时伺机而动，甚至以同胞之利暗下黑手。为父曾在圣上面前提及他的野心和手段，谁知他用其母贤妃之力化解。贤妃临薨前逼迫圣上咬破手指，写下绝不手足相残的血书，才安心阖眼。当日清洗诸王，也是因对其母贤妃有诺，才放过了他，允他闲居。前些年圣上追封其生母贤妃太后之位，英王趁机以血脉亲情讨好圣上。圣上念及一母同胞，手足仅存，渐渐对他恩宠备至。皇叔表面依旧做逍遥王爷，暗地里早已开始结党营私，助长权势。他若一朝借昌王得志，为父危矣，我梁府亦危矣！”
“可皇叔如何要加入昌王的阵营？”
梁相脸上浮起一丝悲悯：“我儿一定想不到原因，却是因为近年来与番邦和亲，多以王公之女充当公主。皇叔虽在圣上面前得了脸，可他儿子不成器，老年得了一幼女，视为掌明珠的和懿郡主，却被圣上提及和亲备选之事。按说以和懿郡主之贵，是不该再备选和亲，可见圣上对他并无全盘信任，便拿了此事挟制于他。谁知昌王也趁机拿住他的软肋，以一旦登位可保郡主绝不远嫁作诺，诱他为其出力。”
凤仪心中一点希冀全无，且绝望愈深：“如此一来，父亲便只有英王可选，且只能功成，全无退路。”
“皇叔为其女不惜孤注一掷，而为父何尝不愿为我儿谋一个平安前程？前几年圣上本已有意往梁府下嫁公主，可是近年来却绝口不再提及。想来圣上也是明白了为父的处境，不愿意再搭救身后之事，”梁相面上已是老泪纵横，“没有公主这个保护伞，我儿只能随着爹爹踏上这条搏命之路啊！”
“爹爹！”凤仪双膝跪倒俯在他身前，“父亲荣耀之时，儿子得一身荣耀，若父亲蒙难，儿子也该无惧同归。左右是生是死，是荣是哀，我们家人父子一处便是！”
梁相颤抖着将他扶起，连连道：“我儿深知孝义二字，爹爹深感欣慰，只是现在还不是父子同哀之时，英王的四成胜算还握在手中，正该拼力一搏！”
“事已至此，儿子不该再无动于衷，置身事外，惟愿明年金榜题名，求得踏入朝堂之机，能与父亲同心同搏！”
梁相自是喜不自胜：“好！好！我儿懂事！我儿懂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