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收信后继续期盼凤仪的消息,已经又期盼了整整十二日了。
这十二日似乎依旧是平常的日子,他除了每天都去书画铺子用功外,便是一趟又一趟的去春华里的邮驿,看看有没有京里来的书信。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跑去看,他自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倒是店里的伙计和邮驿的信客觉得有些出奇起来。毕竟这个人外表清冷,也不怎么爱说话,倒是看不出来对某件事有这么执着的热情。
到了约莫第七日依旧没有书信来时,连店里那些别有用心的女客,都觉察出来这位掌柜的有些异样了。
往日他一大早进去,中间不过出来个三五次,想要多看他几眼那都是要靠运气的。甚至不少姑娘为了能和他说上句话,已经开始专挑在清早和傍晚时间来了。
然而第七日之后,他开始频繁的出入,一日倒有个十几趟。这自然是好事儿,可是他每次来回都行迹匆匆,着实有些让人恼恨。
不料又过了两日,顾昭梧觉察出信客被他问的有些不耐烦,便开始支使伙计去看,于是伙计出去的时间里,他就只能候在柜台前待客了。
这个消息被几个多嘴的姑娘传出去后,店里立刻如上元节一般热闹起来。不但买画看画的要挤破了头,甚至姑娘们强塞给他的鲜花果子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都堆满了半间屋子。
顾昭梧和深山书本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没出两日便招架不住,收拾了东西直接逃回平安坊去了。
然而也该是多事之秋。他这日逃回平安坊不到半个时辰,门外便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和两个十余岁的小厮。这二人敲门进来回禀了声:元叔让我们来帮顾公子搬家,然后便二话不说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顾昭梧一愣,忙拦住他:“您怕是认错了人吧?我并不认识元叔是谁。”
大叔笑道:“元叔来的时候就交代了,公子若问,就给您看这个,看完您就知道了,”说完,他便向门外拣了颗石子儿,就着地上画了个阔大的叶子。
顾昭梧立即懂了,这是凤仪用他画的那副《凤鸣昭阳》里的梧叶作为暗记,可知这是他派来的人。
只是他久无音信,却又神神秘秘的打着元叔的旗号过来,还用上了暗记,他便开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便问道:“元叔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那汉子手上一边忙着不停,一边回道:“小的广山,这位小厮叫念远,元叔交代以后就跟着公子了,还有,”他转过头去又对王妈妈道:“元叔让我转达妈妈,派您来的那位爷让妈妈和两个丫头以后都跟着顾公子,从此绝口不要再提原先府上的事情了,连崔大娘也要忘了才是。”
王妈妈和安儿宁儿听了这话虽有些意外,但是这些日子和顾大娘昭月都厮混熟了,新主人虽无宰相府里的富贵,但都是和善易相处的,却也是愿意,只道:“我们都记下了。”
昭月虽然懂事,毕竟还未脱孩子心性,想到要去住三进的大院子心里也是欢喜,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见顾昭梧只顾着发呆,便问道:“哥哥,我们搬是不搬?”
顾昭梧料到凤仪必然遇到了什么事情,便有些心神不宁起来,随口道:“搬,搬。”
昭月一听哥哥竟然允了,立即欢快的挽起袖子加入了打包行李的阵营。
顾家本就是家徒四壁,只有顾昭梧的书费了些周章后,其余只几个包袱,又拆了副门板将顾大娘抬到了马车上,再将院门一锁,一行人就直接往城东二十余里外的春华里去了。
自凤仪买下春华里的宅院后,顾昭梧不仅没有搬进来,甚至都没有来看过一次。此时带了母妹丫头浩浩荡荡的过来,将黑漆色的大门一打开,才发现此处里里里外外竟然有三进院落,高大宽敞的主屋十余间,又另有偏房下处十余间,甚至在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这小花园奇的是不但云亭修竹皆备,竟然还有一棵极细小的梧桐树,很显然是凤仪买下宅院时刚刚栽下的。
顾大娘不知其中关联,顾昭梧只说是梁公子的家产代为看守。因对凤仪印象极好,顾大娘也不多做他想,只嘱咐他莫负朋友之义。顾昭梧应了,将母亲交给王妈妈照顾,又把月儿的闺房安置妥当,才吩咐广山与念远将他的书放进二进院中的主屋里作书房。
二人应了自去收拾,顾昭梧也跟过去布置。广山见新主容颜虽清俊,却始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小的不该多嘴,只是看着公子似乎有心事,不知小的可有什么能帮公子做的?”
顾昭梧手上写着一副字道:“也无甚要紧事,这里先交给念远收拾,你去外面邮驿看看有没有书信来,顺便去定做一副书房的牌匾来。”
广山接过见写的是“待凤阁”三字,想是文士求取吉祥之意,便收好自出门办差去了。
没用多久,书房便收拾了个大概出来,顾昭梧打发念远去收拾他自己的屋子,自己独在书案前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墨团子抒解忧思。也不知画了多久,才见广山回来,禀道:“公子,牌匾三日做好,邮驿那里也取到一封书信。”
顾昭梧一听到“书信”二字,喜的立时把羊毫湖笔抛掷了一旁,把竹筒接到手里如获至宝一般。广山倒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即便告退去找念远收拾了。
顾昭梧此时敛起心神,才发现这次不只是封信的竹筒换成了刺绣的锦袋,且不是来自京里,而是寄自予冀州,信封上的字也非凤仪的笔迹。他心底失落重重,连打开看看的兴致也提不起来,便随手将信丢在了案上。
谁知信封被抛的时候翻了个身子,左上角竟然有墨色一团。这个极小的墨团在暗褐色的信封上虽只如溅落的平常墨点,可在顾昭梧眼里却如一团烈火一般,他立即将信重新捞到手里,手有些微颤着拆开来。
书信无故转道,必然有非常之事。他按捺着惶惑不安将信拆开,却见里面除却信笺之外还有几张银票,数来竟有千两之数。他狐疑着又将信反复看了几遍,却只见凤仪说起受他教导八股时文的心得体会,以及典学对他进步神速的诸多夸赞,通篇口吻依旧如他往日那般亲切又唠叨,并无丝毫异常。只在信末颇随意的提到广元堂关张,不便再收书信,今后可将信件托广山转交与元叔。
他心中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得知何事,只急的在书房里来回转着圈子。
也许是他走的太快了些,竟将身上带的荷包跌落,一时又从荷包里蹦出几枚铜钱来。
“铜钱?”顾昭梧懊恼的一拍额,因古往今来便是“善易者不自卜”,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还通占卜之术。眼下情急,正是此能中用之时。
焚香净手一番准备,他心中念起凤仪之前途安危,将六枚铜钱随意抛出,按照落时不同方位,排出一个卦象来。
竟然是坎卦。
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危机重重。
此卦为下下之卦。
将六枚铜钱展示出的卦象一扫而乱,顾昭梧再也无法稍停,揣了几张银票便疾步出了书房找到广山,拿出一张百两银票交予他,郑重交代道:“我虽不知元叔是谁,但却知你与他都是可信任之人,如今我要离青州去京几日,家里母亲妹妹都托付与你,万望慎重相待!”
广山却将银票推回,道:“公子去京正需要车马人情打点,小的来时元叔已给够合宅十年所用银两,无需担忧。广山虽是下人,往日跟着元叔多有历练,此青州一带也多有故旧可以帮顾,公子放心去便是!只是此行一定要带上念远,寻路打点必有用处!”
顾昭梧再无后顾之忧,又去后院看望过母亲妹妹,见都已安顿妥当,便只说是要出外参加几日诗会,殷殷嘱了王妈妈照顾。
道别后出来,正见天上残月一轮,半隐在那棵幼小的梧桐疏叶之后。顾昭梧想起自己所绘的那副凤鸣昭阳图,忽然心底生出一丝微薄的希望来。正所谓物极必反,道穷则变,凶险至极的卦象往往也会隐藏着转机。即使,他并不知道转机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