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元夜半时分离开守元街,看看四周夜黑风高,并无人注意这处民宅,便立即马不停蹄去京都东郊,召了几位弟兄过来,将青州的事情吩咐嘱托了一番。这几位手下都是多年跟随颇得力的,也无需多说,各自准备干粮马匹等一应物品,即刻便往青州赶去。
张三元目送人马一路绝尘而去,才转身回了自己落脚的菜市场。他多年受凤仪恩遇,只愁如何报答,此时有了用处便一门心思救主,竟也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了约莫五更时分,瞅着外面天儿漏了鱼肚白,便揣了银票带上物什出门去堵刘闲,半路上还联络好一个手下牵马做接应。
刘闲本是日常住在康王府里,但因为父母年迈,便求了恩遇,每日子时后可回家探望,翌日五更后早早返回。张三元蹲在京都南郊的贫民区秋里坊,一身粗布衣裳,挑着一挑子青蔬,扮成走街串巷的小贩,盯着刘闲出来。
果然没等了大会,便见前方路口出来一人一马,牵马之人瘦长的身材,穿着一身当差的蓝色锦缎衣裳,尖长的脸儿,正是康王的亲随之一刘闲。张三元连忙挑起担子悄悄跟上,走到一个巷子看四处无人,才低声道:“刘爷儿,借步说话。”刘闲一边走着,一边压低声音回道:“昨儿个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真没什么值钱的消息了。”
张三元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露了一露:“这回是个大买卖,愿意干不?”
刘闲一眼看见了银票上一百两的数,心里立刻咚咚的打起了鼓来,看样子对方至少愿意出五百两银子,可想而知不是个易办的事情,然而他即使辛辛苦苦当差一辈子,恐怕连一百两银子都攒不起,这些银票无疑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脚步放慢了一些,却依旧没有停下来,只是心里盘算着,一百两就能买良田百顷,能买大宅一座,能买小宅五处,能买铺子五间,能买奴仆十余个……若是五百两….他盘算了一时,见张老三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便悄声问:“要我做什么?”
张老三立即将挑子放了下来,喊了一声:“这位爷儿看我的菜新鲜不新鲜!”说着将顾昭梧写好的书信夹杂在一捆青菜里递给刘闲,又低声道:“不难,只要胆大心细,把握时机就行。”
“继续说!”
“这封信你悄悄揣了,趁着昌王爷去皇叔府上时,无意中跌落出来给他看见,然后马上做出惊慌状捡起来,捡起来后你就揣着往书房跑。这个时候昌王一定会想办法自己或者找人跟着你,你就故意将信藏在既私密又能让跟踪的人看到的地方。等确定昌王的人拿到这封信出府,你再找前面的那座桥上画个菜叶子的记号,就行了。”
刘闲抖着手将信贴身收好,问道:“若被皇叔看见我可怎么应对?”
张三元将挑子重新挑好,又冷哼一声:“你家王爷不是躺着不能动么?即使躺着的不是他,他也一定藏身在密室之中,不会轻易的出现。”
刘闲一愣,却很快回味过来,将青菜往前面的菜篮子一扔:“你这菜蔫了吧唧,算哪门子新鲜,”说罢便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康王府赶去。
张三元见他果然见钱眼开,也不敢稍停,立刻叫卖着出了秋里坊,瞅了一个四处无人的地方将挑子一扔,便拔足狂奔起来。
他跑了一会便看见那位弟兄正在路口牵着马张望,立刻翻身上马,交代弟兄去秋里坊把刘闲一家子转移走,自己调转马头往守元街赶。
顾昭梧昨日通宵未眠,天一朦胧亮便翘首等待元叔的消息,正等着心急火燎,便见他行色匆匆的拿了个包袱进来,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怎么样,他可同意了?”
“同意了,信已拿走。青州那边昨夜已经派了人手过去,他们带着四匹马换乘,一刻也不下马的往青州赶,最快今日傍晚便能到了!公子放宽心便是!还有公子要的道士衣裳、还有装扮用得粉子、胡子什么的都在了,”元叔将包袱打开给他看了,又道:“公子一会儿要在哪处活动,我出去派几个弟兄四周保护着,他们都穿着青衣挑着菜担子,公子要发觉不对,无论哪个方向先跟着他们逃了再说!”
顾昭梧应了,又道:“我在康王府邸附近的酒馆,另外还要有劳元叔派人去给相爷送信,说凤仪已秘着手下使出离间之计,请他暂时静观事态发展,以免惊扰了昌王阵营。若明日依旧未见转机,再请他做别的打算。要牢记只说是凤仪派人,绝不可提及到我的存在。”
元叔依旧不做多问,只一一记牢便辞了出去。顾昭梧叫来念远,将他打扮成一个小道士,又独自对镜装扮成四十余岁的老道,将酒葫芦挂在腰上,两人扮作一起游方的师徒出了门。
主仆二人寻到皇叔康王府邸所在的天恩街附近,找了个人多又惹眼的酒馆,又特意寻了靠窗子的位置,打上满满的一壶酒,叫上一桌子大鱼大肉,同着念远便酣畅淋漓的大吃了起来。
此时已是辰时末刻,临近巳时,街口上来往的路人渐渐多了起来,酒馆里一时也坐了多半场人。顾昭梧有意引起大家注意,便一边喝酒一边吟起诗来:
“吾家好隐沦,居处绝嚣尘。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
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今日娑婆树,几年为一春…”
因为往常大家见到的道士都是清心寡欲的,这次见这么一个别致的,便有人笑道:“从前只听说过有酒肉和尚,却没听说过还有酒肉道士,真是开眼了!”旁边又有通诗书的道:“他吟的诗乃是佛家寒山拾得二位高僧所做作!哪有道士不念咒语却念僧人的诗,却是奇怪了!”
旁边立刻有人起哄道:“恐怕是假扮成道士来骗钱的吧!”酒馆里众人皆哄堂大笑:“定然是骗子没错了!”
顾昭梧不慌不忙的又喝了一口酒,才抚了胡须缓缓道:“你们虽质疑老道,老道却不以为意,只是可怜可叹你们身处尘世,愚昧荒诞而不自知啊!”
一听他此话,立刻有酒馆客人站了出来:“这老道不要这般唬人,你要真是得道的高人,自然能知过去未来,不如给我们小露一手,我们便喊你一声老神仙如何?”
顾昭梧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我今早出门丢了钥匙,遍寻不着,老道便给算算丢在哪里了?这可不算为难你吧?”
顾昭梧也不说话,只把手指掐了几掐,便道:“钥匙就在你近身之处!”
这人如何肯信,便四处翻找起来,旁边看热闹的见他把身上翻了无数遍了,正要嘲笑老道骗人,却见那客人身边一位六七岁的顽童哈哈大笑道:“老神仙算的真准!”说着便从身上拿出一把钥匙来,同时承认自己因一早被爹爹凶,才把他的钥匙藏了起来。
这顾客顾不得将孩童训斥一番,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又叫了声:“老神仙!先前多有得罪了!”
顾昭梧一摆手,继续吃起酒肉来,念远在旁边不停的给他斟酒,他喝的十分兴起,又高声吟道:“天生百尺树,剪作长条木。可惜栋梁材,抛之在幽谷。年多心尚劲,日久皮渐秃。识者取将来,犹堪柱马屋….”
他方才不过用梅花易数小露了一手,便震惊了四座,此时再无人敢嘲笑他,都安安静静的思索起诗歌的含义来,当中有位三十出头的书生模样的男子觉得神仙难遇,便壮了胆子买了一壶酒过来,先行了礼才道:“老神仙,不才有一事请教,不知能否指点迷津?”
顾昭梧撇了他一眼,已知他是问功名之事,又见他脸方耳厚,眼神精亮,是个有官运的面相,只是额头不利恐早年难以及第,便又按时辰起了一卦,道:“落榜了三次了吧?这是还不死心,想问问前程?
那书生惊的张大了嘴巴许久才合拢上,连连道:“老神仙您真是神了,不才当真落了三次榜了,不知今秋明春可有希望?”
顾昭梧又掐了掐手指,道:“明春榜上四十五,终究不负寒窗苦。”
这书生一听自己不但榜上有名,还高居二甲之位,激动的连连作了十几个揖,又去买了一壶好酒点了几个好菜恭敬的呈了过来,才志得意满的坐回去了。
旁边的看了如何能按捺的住,立刻便拥了上来,将顾昭梧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正是顾昭梧所求,他立时打起了万分的精神应付起来,以期声名一起便能引起昌王的注意。依着他先前的推算,昌王必会下朝后前来密会皇叔康王,此时时辰已近,正是时机了。
他刚打发掉一个求测之人,果然看见窗外有一架貌似寻常,却跟着十几位随从的马车从街口轧轧而过。
昌王当真来了,如此不出一个时辰,成败便见分晓。顾昭梧心头担忧如悬了万根尖刺,根根扎着自己痛楚难安,却只能强自镇定下来,扮成那潇洒恣意的世外老神仙。
也不知又打发了几个,周围酒客看他的眼神已从恭敬变成了敬畏,他桌上的酒肉也堆积了如山一般,他便做出醉酒又懒散的样子挥了挥手:“老道好酒也喝了,好肉也吃了,该继续游荡去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念远忙上前扶住他,顾昭梧歪歪斜斜的走着,手里的酒葫芦兀自不松手,口里又吟道:“
惯居幽隐处,乍向国清中。时访丰干道,仍来看拾公。
独回上寒岩,无人话合同。寻究无源水,源穷水不穷。….”
酒馆众人跟在他身后恋恋不舍的恭送他出来,简直如送神仙升天一般,恨不能俯身跪拜下去。
顾昭梧搭着念远晃晃悠悠的走在街上,没走了多远,便见有满目精光的皂衣人迎面走来,叫道:“老道!过来!”
他却看也不看来人一眼,径直走他的路。那皂衣人无奈,便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们家主人是当今皇子,昌王千岁,请您过去!”
顾昭梧一摆手,口中只吟道:“玉带暂时华,金钗非久饰。皇权与富贵,不与云同归。”
那人听了此诗脸上一寒,转身快步走到一个轿子旁低语了几句,又追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老神仙请留步,我们王爷本该亲自相请,只是不便现身,请老神仙移步往旁边酒楼一坐,好酒招待!”
顾昭梧抚着胡须懒洋洋道:“看你主家还算懂礼,老道我吃酒多时颇有些倦了,找个茶馆请我喝上两壶好茶便是了!”
皂衣人大喜,作揖道:“前方二百余米东街,有家天香茶馆,老神仙先去饮茶,只说是府里来的自然有人招待。”
顾昭梧也不再多说,一摆手便扶着念远摇摇晃晃的自去了。走不多远到了天香茶馆进去,一提府里,果然有人殷殷勤勤的迎了,领到二楼一个包间里去,又斟上了好茶,摆了几样精致的茶点。
候了一时,便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先前街上见到的皂衣人带着一位三十出头、睛光如电的锦衣男子,上前通告道:“千岁来了。”
顾昭梧知是昌王,却并不起身,淡然道:“老道不在红尘,恕不行俗礼。”
昌王一愣,随即摆手笑道:“老神仙不必拘礼,随意便是。”
皂衣人伺候昌王在桌前坐了,斟好茶,昌王又道:“听说老神仙稍一小露能耐,就让人拜服,不知本王可有幸见识一二?”
顾昭梧道:“贵人想如何见识?”
“本王近来有忧心之事,老神仙可知为何所忧?”
顾昭梧掐指一查,又略一沉吟方道:“贵人养虎为患,自然难免忧心。”
昌王眼中惊色一闪,随即拱手道:“还请老神仙指教。”
皇叔康王本就是争储败将,且他日曾对圣上下过黑手,圣上如何不怀恨忌惮?如今即使再得圣宠,也不过是因其母遗命难违,又恐朝中腹诽其苛待同胞手足,便只维持表面情深。而如今昌王拉拢皇叔康王势力,本就是引火自焚,只不过他身处权利漩涡而身不由己,心中却是多有忌惮。如今圣上派英王南巡,皇叔提议骨肉计脱身,前往旧地招揽遗失旧部。此番虽对自己有利,但无疑皇叔也有壮大自身的嫌疑。谁能相信他当真死了再登九五之心呢?
顾昭梧早就把昌王所处的利害想了个透彻,如今便正是点醒他的时机,当下便道:“贵人立身之本是何?乃是依仗上位者恩宠。如今却将上位者所忌猛虎私养府中,若上位者得知,贵人如何自处?”
此话如醍醐灌顶,瞬间让昌王从头惊惧到脚跟,当下便起身揖了一礼:“老神仙此道理浅显易知,可叹本王愚钝,身边亦无机敏谋士,以至于竟蒙蔽如斯!不知可有挽回之道,还请老神仙教我!”
顾昭梧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贵人天资聪颖,何须老道多言?老道听说北地极寒处有俄苏国,其国之人鼻高目蓝,国人皆身高十尺,赶着要去看看,无暇多说。不过老道看贵人面相,他日可有太平富贵,珍重便是。”说完,便起身扶了念远,晃晃悠悠的出了茶楼,往北去了。
皂衣人出门遣了一个跟班去悄悄尾随了,见那老道出门行了半里,便歪靠在路旁铺了个看卦摊子,声称要筹集往俄苏国的盘缠,一时捧场的人头攒动,很是热闹。跑腿的又凑在人群里看着他算了一会子卦,便回来报来了皂衣人,只说看着他并不急着逃离,看卦算命做派本事也都无甚疑处。
皂衣人又来回了昌王,昌王叹道:“无甚疑处也就罢了,听那老道几句话就知确是世外高人。本王昔日只想到皇叔重新得势,竟忘了他昔日与父皇争储之旧怨。父皇性情多疑,即使本王得皇叔扶持与英王一争高下,怕不但难得东宫之位,还要惹祸上身。如今又见他瞒着本王私自与南蕃密信往来,可知他狼子野心不死!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撇开这个祸根才是!”
皂衣人道:“若要撇开,眼下正是机会。若是圣上知道了皇叔算计梁相公子,又要私通南蕃,必死无疑。只怕皇叔落难还要趁机污蔑王爷您,可如何是好?”
昌王道:“此事不难,你亲自去见梁相。你只说若能把本王撇开无事,本王便能救他家孩儿。梁相老奸巨猾,而那梁家公子一副好相貌还一身好才华,正是他的心头肉,如何不尽心尽力。”
皂衣人点头应了,自去办差了。
昌王独坐在茶桌前执起茶杯,看见水中面貌,又想起那老道之言‘看贵人面相他日可有富贵太平,珍重便是’,内心一时惆怅,又一时觉得踏实,情绪很是惆怅复杂起来。
富贵太平?是盛世天子的富贵太平,还是闲散王爷的富贵太平呢?如今只有把东宫之位慢慢图之,纵使不能如愿,却能免了前朝兵败而血洗之殃,亦不失一件进退得当之事。
昌王端起茶杯饮了,竟然忘却了臂膀折断之苦,反露出一个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