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傍晚酉时，宵禁之后的大街上孤冷寂静，只有巡夜人匆匆经过留下轻微的脚步声，让二月半早已回暖的天气又蒙上一丝清寒的味道。
白日里喧闹的康王府邸终于也冷清了下来，上门探望的这个时辰不会再来了，劳累了一天的两个门房小厮便懒洋洋的靠着门闲聊起来。他们闲聊的话题是王爷重伤之后都来了哪些贵客，毕竟这位府邸的主人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手足，且正当得圣心。
庆历三年，圣上终于说服群臣，违了先皇不立二后的旨意，追封生母贤妃为孝穆皇太后，并前往晖陵拜祭，发御旨让一直闭府闲居的康王随行。御前侍候的人谁不知道，祭拜后圣上与康王手挽着手，一起回忆起幼年同在母亲怀抱时的时光，皆老泪纵横。自那日回来，一向形同软禁的康王便渐渐得了圣心，不仅常与圣上同游同食，且朝中事也常问询决断。
聊到此处，并没有见过这府邸落魄景象的两位小厮都有些得意起来。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即使身为下人，若跟了一个显贵主人，那腰板也比平常人都硬上许多。就譬如当今的一品权臣，宰相梁大人，当日他们拦住他说世子拒见，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两位小厮聊的兴起，便坐在了台阶上，其中一位尖脸的小厮数着指头道：“几位王爷，公主，朝里的各路官员都差不多来全了吧，有的还来了两趟以上了？”
“来两趟的还不是看着圣上都亲自来了？虽说那里面药味太大，怕冲撞圣上，只让圣上只远远的看了两眼，但只要来了，这就是头一份恩德！咱们爷就能一直荣宠不衰！”
“是啊是啊！”
两位小厮自顾自聊的热火朝天，并没有看见此时由北向南浩浩荡荡的来了一队人马。
确切的说这是一队由太监手持圣旨领头，后面约莫百人皆身穿金色甲胄，脚穿金靴、手持金钺。
人马走的渐渐近了，竟是向康王府邸而来，整齐划一的铿锵脚步声穿透了夜色的寂静。
小厮终于转过头去，却触目皆是金光。他们呆愣的看了一时，才回过神是御林军，顿时吓得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身在京都谁人不知，御林军绝不轻易出动，一旦出动便只有两种极大的事端：一是圣上遇险。二是朝中有人谋逆。
宵禁之后，康王府前出现太监与御林军，所来为何便已很显然。
两位小厮早已被踢到十米之外抖如筛糠，一片闪耀金甲簇拥着持圣旨的太监冲入康王府邸，不待宣旨，哭叫声、奔跑声、打破碗盏声也早已冲破了王府高墙。
就如树上盛开的繁花，前一夕还灼灼锦绣，一场风雨突来，便残花委地、零落成泥。
就如两位小厮口中的皇叔康王爷，前一刻还乌纱盈门，这一刻，已是忽喇喇大厦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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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居在天子脚下久了，便练成了异样灵敏的触觉，即使宵禁之后上不了街，看不了任何热闹，但不出一个时辰，京中朝中大事小事已是知晓的八九不离十。
没有人知道消息从哪个渠道过来的，但是盛京之人灯火下、杯碗中，谈论的事情已经是：皇叔康王本是被相府小爷重伤将残，却忽然被从府邸里揪了出来完好无损，且在他的府中发现了九龙袍，玉玺以及他通敌南蕃的证据，甚至康王府上他的亲随里，还有多位愿意指证的证人，且听说此事昌王还立了大功。
而张老三派出的两位会飞檐走壁的弟兄，消息也不过刚刚送到守元街的五十九号。
这一刻的到来虽然在顾昭梧与张老三觉得，有个三生三世那般漫长，但其实从出手设计到付诸实行，不过一日一夜。
一日一夜，十二个时辰，一位两度参与争储、沉浮近五十载的王爷走上了绝路，而与英王同分秋色的昌王也将因自断臂膀，颓势难挽，属于英王荣耀的时代似乎就要来临。
“昌王这一垮，小爷明儿个就要放出来了！放出来了!”张老三激动的涕泪横流，取了一坛子烈酒仰头就要大口大口的喝下去。
“现在还不是可以安然醉酒酣睡的时候！你喝上几口疏解这几日的揪心也就够了！”顾昭梧伸手夺过他的酒坛子，清冷目色中忧色已多与喜色，“你不记得我先前说过，昌王一旦处于劣势，圣上不会看着英王独大，相爷若不侍机与英王脱清关系，那么下一次我们要对付要设计的人，便会是圣上！”
张老三尚沉浸在烈酒爽辣的酒意中，一听这话顿时一激灵：“设计圣上？”
“圣上如今虽已知天命，但身体尚且康健，他要的只会是皇位安稳，要的是皇子本份，而不需要一个急着表现，急着结党，急着抓权的东宫太子。一旦有了这样的皇子，圣上不但不会许之储位，且无法容忍他的存在，到时祸从天来，相府之危便是清余之危，我们不去设计对付圣上，又待如何？！”
“公子您深谋远虑，处处为公子操心谋划，老三无德无能，只有鞍前马后侍候。老三能做什么，您尽管说！”
“明日京兆府定然会放出清余。所以，你明天立刻要做的就是，我之前安排过的去打听太学博士的事。再强调一遍，一定是为人正直、无党无派的博士或典学。”
张老三挺起胸膛，又啪啪拍了两下：“好！公子放心！老三打听这些可是个行家，绝对错不了！”
顾昭梧将画了几乎一日的墨色叶子随手卷了，又放到烛火上烧了起来，火光映着他清俊的眉目，竟别有一番美色迷离的味道。
张老三看的一时有些发呆，良久方问：“公子去太学前，当真不要再见小爷一面了么？”
顾昭梧轻叹了一口气：“见与不见，终究都不能再如从前，又何必再见徒增伤感。三叔说要将我家人送往冀州，我打算明日等清余出来后，便赶去冀州一趟与母亲小妹交代一番。待我回来便着手入太学之事。”
“公子去冀州除了念远之外，还要再带两位随从，这些老三明日一早便给您安排好。其实我理解公子的两难，我们小爷何尝不是如此，不管他有多想见您，也都不会找来的，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将公子撇的远远的，他生怕连累到公子啊！”
墨团子画儿残留的灰烬熄灭了最后一丝火光，顾昭梧盯着看了一时，忽然低声道：“请三叔安排，明日梁相接清余出来时，我候在他回府的半路上，远远的看一眼。”
“好！好！好！我明日想办法通知德叔，一定让小爷知道您在哪处等着！”元叔激动的又开始转起圈子来，“对，一定得让小爷知道!也让他远远的看公子一眼！”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顾昭梧轻轻吟了几句诗，便和衣躺在罗汉榻上闭上眼睛：“三叔，我有些倦了，你也去休息吧。”
“公子熬了这么久，就放心踏实睡一夜吧，老三明日一早叫醒您就是。”张老三从房中寻过一床毯子给他盖好，便轻轻的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外面残月方升，稀薄的月色和着心底喜忧参半的心情，张老三不由也长叹了一声：“何时才能天天都是十五，日日都是月圆之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