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监助理的工作范围中，是否包括帮助上司照顾生病住院的儿子，我不是很清楚，以前也未曾有过类似经历。不过我想，既然是他的助理，于公于私都不可袖手旁观，理应在他需要的时候不吝伸出援手，尤其是当他的家事影响到工作时，我更要挺身而出，尽力分担他的责任。甚至在他身陷悲痛而无力自拔的关头，不吝献上我的肩头，让疲倦至极的人儿在上面靠一靠。

当下，病房里空气凝重，好在只有我们三人在场，而且，孩子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我不妨趁机说点儿轻松的话题，缓和一下气氛，也让彼此的相处不要太正式、太拘束。这一手我擅长。

“兰副总，我有个要求，可以提吗？”我歪着头，故作俏皮地问。

“哦？”兰克诚颇为诧异，“请讲。”

“那我直说了啊，”我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以后……私下里，是不是可以改个称呼，你别叫我严小姐，听着太生份了。”

“不叫严小姐，那叫什么？”

“嗯，你有没有听别人怎么叫我？在咱们部门有个规矩，每个人都有一个别称，或者说外号，称呼起来随意亲切，好像一家人似的，追求一种家盍万事兴的和谐氛围。比如小翟，咱们叫她‘嘀哩嘀’，听上去多么悦耳动听，充满韵律感，跟她本人的性格刚好相符。再比方我吧，大伙叫我……”

“‘如花’，”未等我说出关键字眼，兰克诚已快人快语插话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无惊奇。

“严小姐拥有如此美好贴切的花名，我岂可不知？”他继而进一步说明，“本人并非不识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而是跟大伙一样的芸芸众生，八卦精神必须有。”

原来他已暗中留心于我，实属意外之喜。“那……你叫什么？”我眨着眼睛。

“叫我阿诚，好吗？以前我妈是这样叫我的，”他说，语气中透出回忆的温暖。

”好啊，那么，我们何不重新认识一下？初次见面，我是如花，”我一边说，一边爽快地伸出右手。

他接过我的手，轻轻地握着，“好软啊，无骨小手！”说罢抬起头，双眼饱含着柔和的笑意，“如花，我是阿诚，今后请多关照。”

没想到男人的笑容可以如此妩媚多情、说出来的话可以如此令人迷醉，我的脸“腾地”胀红了，捂着嘴，不敢笑出声，心里却早已乐不可支，绽开了一朵鲜艳硕大的玫瑰花。

紧接着，阿诚向我简要地介绍了家里的情况。此次他被借调到我们公司，因为是临时决定接手这项任务，时间匆促，而且儿子年龄小，情况又特殊，不好假手于人，只能带在身边，一起过来。住处安顿下来后，人事部帮他找了一位钟点工阿姨，每天两次到家里，负责打扫卫生和准备中餐、晚餐，还有到学校接孩子放学回家。我的主要任务是在孩子住院期间，与钟点工阿姨轮流陪护，尽量防止孩子的意外受伤对阿诚的工作造成太大冲击。

第二天，我先早早到公司，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然后就到了中心医院。随后，在阿诚的引导下熟悉了病房内外环境，并与钟点工阿姨见了面，大致排定了一个陪护交接时间表，开始了正式的护理工作。

正如之前表妹所说，我的护理对象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小男孩，往往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在酣睡，要么在盯着天花板，眼神茫然，空无一物，与我印象中欢蹦乱跳的男孩子截然不同，真正是安静得让人心疼。可是，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跟人打架呢？后来，经过我的细致观察和表妹的详尽描述，真相终于大白。

按照阿诚当初的说法，兰梓熹是一个自闭儿，这一点没错，已经得到我的亲眼证实，对此，我暗自做过一些心理建设，算是有备而来。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诚终究还是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当我第一次与这个孩子面对面的时候，他一抬眼，着实把我吓了一激灵。

兰梓熹居然长着“猫眼”！

准确地说，那是一双异瞳，或者叫双色瞳：一只眼睛是纯净的蓝色，像湖水；一只眼睛是浅浅的灰色，似薄雾。

在我有限的三十几载生命中，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仿佛记得有几位历史人物长着特殊的眼睛，比如 舜和项羽，还有著名词人皇帝李煜，他们都生有重瞳，天赋异禀，创造了伟大功绩。眼前这个小男孩是个什么来头？该不会是天使，或者妖孽吧？

我心里直打鼓，开始后悔自己事先没做调查研究，贸然接下了一桩吉凶未卜的差事。虽说如此，依照我的个性，凡事一旦决定要做，必定坚持到底并力求完美，临阵退缩和半途而废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首要一件事是搞清楚小男孩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近水楼台先得月，请教严大夫无疑是最简便易行的方法，一方面，她具备足够的医学知识，周围又有大量医生朋友；另一方面，妈的空闲时间多，有工夫对此进行探讨。严大夫果然老少益壮、不负众望，没过两天就把研究成果反馈给我了，大致意思如下：

异瞳，又名双色瞳，在学术上被称作虹膜异色症，实际上属于一种身体异常状况，其成因是双眼的虹膜在形成过程中，受到一些因素的影响，致使色素分布异常，造成眼睛颜色的不同。科学家猜测，虹膜异色症的出现与遗传基因有关，大多表现在混血儿身上，在国内人群中极为罕见。目前尚未发现它对智力发育存在不利影响。

人体异瞳现象绝无仅有，别怪我孤陋寡闻，就连见多识广的严大夫也只是道听途说，而没有亲眼目睹过。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妈让我找个机会，安排她见见这个奇怪的男孩，我满口答应下来。

下一项计划是了解兰梓熹摔伤的经过。我晚上抽时间跟那欣月通了一次电话，问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总体而言，还是与那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脱不了干系，同时也牵扯出另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那欣月老师在课堂上组织同学们认识人体器官，鼻子眼睛嘴巴之类的。说到“中国人都是黑头发、黑眼睛”时，教室里立刻无缘无故地吵闹起来，有两三个男同学甚至走到兰梓熹的书桌前，冲着他嬉皮笑脸，做着恶作剧。小熹被众人围在中间，恐惧地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可是，顽皮的男孩们不想放过他，竟然用手在他的脸上指指点点，进而前后推搡起来。那老师看不下去了，赶忙冲上前去阻止，想让同学们散开，把小熹拉出人群，但这一招显然不可行，孩子们口里喊着“妖怪、妖怪”叫得正凶，并将受害对象的身体紧紧按在桌子上。突然“哗啦”一声，书桌经不住众人的合力挤压翻倒在地，小熹的身体随之掉落，左臂被死死地压在桌子下面，造成尺骨骨折。

见到这一变故，所有同学一时间愣在原地，没了主意，教室里顷刻鸦雀无声。那老师率先反应过来，她用力拨开人群和横在地上的桌椅，三步并作两步挤到小熹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抱起受伤的孩子，忽匆匆奔出教室，怀里的孩子疼得几近昏厥，眼角挂着泪珠，右手紧紧抓着老师的衣服，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

接着，学校紧急出动一辆汽车，将伤者迅速送往中心医院，与此同时，那欣月给家长打去电话，简要报告了事故发生过程，希望孩子的妈妈尽快赶去医院。后来的情形大家都知道了。

客观地说，小熹的手臂伤势并不严重，对中心医院而言，此类接骨手术不说是家常便饭，也算驾轻就熟，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预后也相当好。况且儿童正处于发育成熟期，只要营养跟得上，骨骼的愈合速度是很快的，不会留下后遗症。相对而言，更令人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况。

八岁正当人生韶年，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本应最具生机活力，调皮淘气是常态，小熹却恰恰相反。他脆弱寡言，孤独避世，对周遭种种无动于衷，永远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即使我整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扶他起坐入厕，给他喂水喂饭，他也从不看我一眼，更别提开口交流，而只是眼神怔怔地漫无目的，不知在望向何处。每当我凑近凝视那双颜色不一的眸子，总是看见灰色薄雾笼罩下的一汪碧绿湖水，仅此而已，别无他物。唯一可以算作人类体征的现象是，有几次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不断重复相同的字眼“妈妈、妈妈”。

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男孩！他生来就自闭吗？还是……？我心里生出一个大大的疑问。

当我把这个问号端到阿诚面前时，他举足无措急于避开我穷追不舍的目光，随后，身子紧倚墙壁慢慢蹲了下来，双手狠狠扯着自己的头发，无比沉痛地哑着嗓子闷声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