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被水流推着走！”梅无禹惊呼。

“水流变大了？”李华手里紧抓方向盘，焦急地看着右方窗外，“马力已经开到最大了！”

梅无禹听见李华的喘息声越来越大，面色有点灰白，他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李华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的慌张，他的印象里，在李华面对一道解不出来的题目和一条疯子般的恶狗时的那种慌张是他最手足无措的时候，还有那次两人在放学的路上碰见两个手持小刀打劫的不良少年时，也就是震惊几天，如果李华没有办法，梅无禹就知道那真的是没办法了，他开始手脚发麻，眼睛里渐渐地在充血。

“顺着水流，朝旋涡外行驶，如果速度足够的话，说不定能出去！”李华说。

“那开吧！”

李华转动轮盘像转动飞船的推进器，把速度开到了最大，渔船开始顺着涡流急速奔跑，如果幸运的话，这条船会像航天器达到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那样离开眼前这个不知大小的旋涡。

渔船穿破遮蔽视野的雨雾，在水流与发动机的加持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个佝偻身体的白发老头疾驰在笔直的百米赛道上。

越往前走，雨雾的颜色变得越奇怪，黑色像粉碎的石头隐没在前方，船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往外逃离这个漩涡，如挣扎在一团水滴中的蚂蚁，四肢窜动，抵抗命运。

“拿望远镜看看前面那黑色的是什么？”李华说，手里认真操作着方向盘保证不会被水面的某个不明之物坏了事。

梅无禹透过望远镜看见雨雾里的水面上有很多零散的黑影，像歪歪扭扭的松树，可是按照同兴超市被淹了五楼的深度来看，松树怎么也长不了这么高，他再往后看，更远处是一片黑色的混沌，仔细分辨的话能发现那是在悄无声息地暗自变形。

“小心点，前方水面有东西，很多！”梅无禹叫着，他相信李华有能力躲避那些不明物。

“船跑的很快，马上就能看见这些障碍物了，”李华极力分辨着远处的水面，其实船速那么快，又在水流上，他也不确定能不能躲开那些东西，因为那些黑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楚，“那是…人影？”李华的脸瞬间扭曲起来。

梅无禹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用望远镜看到的比李华清楚，外面那些是人形的影子，长手长脚长脖子，像盘根错节的榕树身，虽然周围没有参照物，但肯定比一辆普通汽车要大，它们左右移动着，明显是在交谈着什么，又一排一排凌乱站着，像在布置一场足球比赛的站位，但是目的不是进球，而是干掉向他们走过来的每一个人！

梅无禹全身突起了鸡皮疙瘩，有股阴风在皮肤上抚过，喉咙被堵住般说不了话，整个身体死死僵硬着。

“嘭！”

船头响起撞击声，渔船紧接着摇晃起来。

“呃！”梅无禹紧缩的喉咙里挤出的一口气打在了声带上，像是在小声尖叫。

李华松开了紧握住的方向盘，颤抖着回身，现在控制船已经没有意义了，刚刚的撞击声说明那些人形的动物还是什么的已经上了船，不论是友好的还是有敌意的都要防备，他拿出了铁柜里的霰 弹枪，枪里已经塞满了子弹，它的射程100米，是国外霰 弹枪射程的两倍，也就是说在这艘船上，对于碳基生物来说，它就是死神。他用全力止住身体的战栗，将枪口对准了前方，那些东西能站在急流上就很不可思议，就像是妖怪，流沙河里的沙僧，《惊情四百年》里的吸血鬼。手里抓着“死神”，可还是忍不住恐惧。

梅无禹贴靠着墙壁，死盯着船头，等待着怪物到来，他不想看到那些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是转动不开，他记起了小学的那次捉树牛，回家的路上有很多树，他开始捉了一只玩儿，然后又捉了一只，忽然看到了一个被遗弃的蛇皮袋，就把两只树牛装了进去，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搜刮完了这颗树上的树牛，继而清扫下一颗树。到家后，蛇皮袋已经装满了树牛，树牛颈部有上下两个壳，头动就会发出两个铁板摩擦般的声音，“咯吱—咯吱—”，梅无禹打开蛇皮袋一看，里面黑泱泱一片，大概有一百多只，仿佛装满了尖锐的黑色铁棒，它们同时又凌乱地摩擦着颈部，“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

梅无禹看着船头，大雨疯狂击打甲板，耳边是狂风呼啸的声音，一切…都变慢了，他又听到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那个东西跳了出来，落在甲板上，大概有两米高，数不清的、像树根一样的暗绿色条状物组成了他的身体，不停的蠕动着，发出令人惊怵的声音，烂木墩样子的头的上方的是两个代表眼睛的黑洞。

李华双手急剧抽动，黑枪差点掉在地上，这是…水怪？它应该怕…枪吧。

梅无禹的眼珠子四面乱窜，他想起了《安德的游戏》里的怪物，还有《毒液》，还像什么？像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感到各个器官已不受控制，眼珠子乱转，呼吸紊乱，肚子翻腾，还好肠子是空的，如果之前有吃了点什么绝对会被喷出来。

水怪走了几步，观察着各个角落，像一个搜寻猎物的猎人，低下身体，缓慢转动头部，如一个稻草人，沉默地找寻一个可以被杀死的对象，然后它发现了什么，烂木头上的两个黑洞对准了二楼的驾驶室，停了几秒，立即纵身一跃，扑到了玻璃窗外面。

梅无禹和李华像是被冲击波推飞一般，同时往后一倒，后背撞在墙上，坐到了地面。

外面是张陈年朽木一样的脸，口角开到了颈部，嘴唇由触须一般的活物构成，并且不断蠕动，发出“咯吱咯吱”的私语声。

李华很快回过了神，抬枪朝前用力扣动扳机，枪膛里的击针重重一击，火药在圆柱形子弹后方爆发，枪口喷出破碎的火光，十几颗钢珠的速度顿时被加到了极点，击碎玻璃屏障，在水怪的胸口轰出几个残缺的小洞，水怪被伴随的冲击力推飞出去。

暴雨狂风轰隆地袭入驾驶舱。

李华用虚弱的手擦擦眼睛、擦擦嘴巴，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看见甲板上的水怪仰面躺地，四肢抽搐，浑身的条状物激烈地在空中游动，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梅无禹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眯眼看向怪物，“它…死了吗？”

“不知道，也许吧，它还在动。”

“嘭嘭！”船头和船身先后传来声音，行驶中的渔船左右剧烈摇晃。

“又来了！”李华低声叫，转身对梅无禹说，“一楼有把鱼叉，估计有用，我们…”

一道黑影突然遮住破碎的窗户，梅无禹抬头恍惚间看到了那吓人的触须，李华正背对着黑影，他瞬间觉察到了梅无禹的异样，准备转身应对，一张阔大的、手掌般的东西即时缠住了他的腰，像蟒蛇困住一只小羊一般，痛苦和压迫感从李华的肚子传遍全身，他的嘴里发出连串的低吼。

李华被踩在窗户上的水怪用巨大的手臂疯狂摇晃，他仿佛感受到了地狱的滋味，晕眩感将过去的各种回忆—他和梅无禹经常被放学路上的一条恶狗吼叫、每天中午与梅无禹在同学家中玩十几分钟的插卡游戏、与梅无禹和方便震去打蛇、学校里穿着性感的女生、网恋女友…如在碎纸机里撕成满天的长条碎屑，与前天、大前天吃的早餐还有食堂垃圾桶里的泔水一起，通通装在滚筒洗衣机里搅拌，最后一直喷洒。

李华竭力地清醒脑子，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东西，他想靠本能找到自己的双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里始终紧捏着那把沉重的09式国产霰 弹枪！这把枪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不怕水！他要对着水怪的脑袋来一枪！没有什么东西能承受它这么近距离的一枪！

梅无禹看到了水怪肚子上的窟窿，是刚刚被枪打穿的，他想到了李华说的那把鱼叉，于是转身跑向楼梯，他知道自己现在上前等于送死，因为全身已经因惊恐变得酥软了，没有半分力气，就像浅插在沙子上的木棍，随便一阵风就能被吹倒。

他知道自己很没用，他看见的自己心里的世界是灰色的，仿佛有一堵冲天的高墙，每当有点想法或者什么举动这座高墙就会抵到自己面前，此时他就会变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臭虫，双腿发软，脑袋僵硬，怕得要哭，任何人都能把他骂成比粪便都不如的废物，他感觉好羞愧好痛苦好恶心，又觉得这种事也许不是对的，不是对的，但他也找不到任何方向。

“啊！”梅无禹一脚踩空，还没踏下第一个阶梯就从湿滑的护栏翻身掉了下去，空中转了一周，背部摔在甲板的护栏上，正面朝下掉入一层的狭长通道。

梅无禹的嘴里含住了一团咸味的鲜血，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背骨移了位，身体承受了一般人不能承受的撞击，刺冷的大雨和河水如成吨的泪水洒在身上，他认为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梅无禹在水幕里慢慢扭动躯体，疼痛感减缓了许多，他一点点抬起肩膀，直至挥动手臂，最后发现好像没有什么异样，他还是个能正常活动的人，这让他想到了《罪恶之城》里怎么打也死不掉马弗，他很快站了起来，看见了那个被他的背部撞断了的铁护栏，他摸了摸护栏，很新的感觉！

梅无禹很快拿到了鱼叉，三个尖长的叉头，看起来能稳稳戳进水怪的、触须一样的身体，当他准备踏出一楼的方门时，头上方传来了沉钝的嘣击声，紧接着两道黑影从空中坠落，沿地面滑向护栏，打出钢铁声。

梅无禹看见李华在地面抽搐着，双腿撑地将身体向四面翻滚，像一只放大了的跟头虫，另一边的水怪瘫在地上毫不动弹，蛆虫触须像断了毒 品的瘾君子，抽搐着，显然已经成了一名无头死尸。

梅无禹喊着奔向船头的李华，刹那间又一道黑影跳了出来，站在船头，梅无禹哑然失声，像被推着退后几步，水怪的注意力集中倒他身上，这个待宰的羔羊一样的人类，很显然，它是屠夫。

水怪向前跃起，挥舞起盘根错节的手臂，打向内心昏天地暗的梅无禹。

梅无禹颤颤巍巍地用鱼叉指向水怪，水怪的爪子瞬间打在上面，爪子被锋利的尖叉刺穿了三个洞口，鱼叉杆子被强大的冲击力钉在了墙壁上，梅无禹被重重打在鱼叉旁边。

水怪直立在梅无禹的面前，观察被戳穿的手，然后缓慢地把手抽出尖叉，在光滑的尖叉上留下了几抹绿色的、颜料一样的东西。

梅无禹干咳一声，不敢看眼前这个奇怪的黑色的东西，它就是一团模糊的恐惧，他还没有直面恐惧的勇气。他看到了叉子上的绿色，这应该就是水怪的血了吧，水怪的血很稀少。

水怪张手捏住梅无禹的身体，如捏着一只软绵绵的兔子，它吼叫一声，将他扔向护栏。

酥软又坚硬的身体将几道护栏撞凹了下去，他痛苦地嘶叫着，分不清的眼泪和雨水在脸上噼啪地流，寒冷与孤独通过心脏外的胸膛的一条裂口疯狂地侵袭与倾泻。

水怪纵身跳向梅无禹，两只脚凝结变成坚固的螺旋状，它要戳穿眼前这个戳穿了它的手的人！

“嘭嘭！”

水怪的木墩一样的烂头如烟花般炸开，绽放出水花般的绚烂，身体飞出船外。

站在后面的李华手上的枪口冒着的一缕黑烟被暴风雨死死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