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是个40度的小斜坡,上面稀疏的荒草为生命做着最后的抵抗,它们从没经历过这么久的大雨,凭着本能抵抗着无情的命运。
梅无禹和李华已经站在了草上,两人一起托着小女孩下船,小女孩有十岁,跟梅无禹一样,被所有人遗忘了。
水线离坝上的公路有十几米,十几米够蚂蚁走好长时间,可三人花了几十秒就上路了。
公路前后蔓延到深不见底的阴影里,藏在厚厚的雨幕中,雨幕后仿佛等待着嗜血的老虎,呼出沉重的鼻息。路两边是河水,四面全是模糊。
小女孩毫无征兆地向前跑去,快如草兔,极速逃离梅无禹跟李华,两人手足无措,只好追着,追着追着,雨中冒出一辆灰白色轿车,车门外站着两个打伞的人影,一个人穿着粉色风衣,往前蹭出两步。
女孩喊了声,妈妈!跳入身着粉色风衣的人的怀抱。
梅无禹和李华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等着他们感谢。
“妈妈”抱走女孩,往车走,给另一个打伞的人示意,那个人应该就是“爸爸”,“爸爸”收起伞进入车内,“妈妈”跟女孩也打开门进入。
灰白轿车缓缓地掉头,轰鸣着驶离被大雨淋得不能自已的、穿着黑色雨衣的两个人。
李华已经习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对着梅无禹摊摊手:“这没有水怪奇怪!”
“真怪!”梅无禹满脸疑惑,“他们去的方向是不是朝着学校?”
“嗯!”李华点点头,“沿着公路往前走就能到学校,那儿的地势最高,大概有很多人。”
“我们要走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变黑了,周围是一大片一大片墨色,遥远的某处映出几乎看不见的光影,可见的是路面的几米远处,如果不留神就会掉下公路。
两人口干舌燥的,肚子也空得难受,寒冷如冰冷的钳子夹着双腿双手,冻得发痛,他们又像是被关在密不透光的密室里,呼吸得越久就越难受。
“噢!”梅无禹惊叫!他撞到了硬物,膝盖生痛,扑在了硬物上。
“车!”李华惊呼,从他的方向上看,车的轮廓在一摸光影中显现出来,雨水打在车身和玻璃上的声音像是在梅无禹撞到车尾时才出现的,他能感到四溅的水分飘到了脸上,貌似有种甘甜的味道。
车门是开的,李华伸进里面探索钥匙孔,打火钥匙在上面,转动钥匙,打开车内顶灯,顶灯的黄色光像一只正在发热的火炉,两人迅速进车关门。
车内的温度比外面没好多少,李华找到空调打开,喷气口发出年老咳嗽的声音,气流半冷半热,狭窄的车室整个暖起来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这是一辆不知老旧的桑塔纳3000,李华打开车前灯,一支光束冲破黑暗,光幕里黑色雨线一排排射入地下,车的轰鸣声大得听不见雨声。
坏了一只车头灯,这辆棱角分明的车是一只独眼龙。
“这车还是个独眼龙。”梅无禹只知道现在坐着的车是一辆古董车,皮肤接触的是黑而发亮且带有沉积灰尘的质感,他创造了一个词,岁月之凉气。
“我们开车走,还是等到天亮?”李华问。
“走吧,去学校。”梅无禹有点恐惧四周是乌漆麻黑的,雨声像小虫子密密麻麻,他没有幽闭恐惧症,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喜欢不开灯,拉上窗帘,处在暗处,躺在单人沙发上看着泛着荧光的电脑上播放的影片。
“也好。”李华踩下油门,“在这待一夜,空调就能把油耗光,死路一条。”
桑塔纳3000跳动着奔跑,车内两人颠了几下,车的减震还是不错的—船上的晃荡已经让人受够了,现在竟然感到了一种踏实感,实实在在地与大地接触的感觉,跟走路不同,车向下颠的时候仿佛是大地母亲把人往下拽。
李华拿出酒壶,两人各自喝了一口,嘴里浸入的刺激滋味使人神清气爽。
“待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李华尊重梅无禹待在家半年的决定,他觉得他怎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之前没问,现在他觉得是时候了,“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梅无禹咬着嘴唇,“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觉得不舒服。”
“要找个工作吗?”李华继续问,他习惯了梅无禹说话总是言不达意,“找个事做,你高中不是加入过摄影社么,看你玩得挺不错的。”李华笑了笑。
“是的,”梅无禹搔搔眉头,“我真的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很恐惧的感觉。”他转头问,“你还踢足球吗?”
“很少了,不想踢了,变懒了,偶尔打打篮球。”
“当初我们学校半个足球场的人追着你一个运球的,就像矮人国里出现一个人类,人类变成了巨人,你知道吗,我在那一群人的最后面。”梅无禹歪头。
“哈哈,我知道,我当时玩得很爽。”李华语气变得稳健起来,“说真的,你如果想干摄影什么的,你可以去学,没什么的。”
说到摄影,梅无禹总是有被触动的感觉,高中摄影社社长是王佳莹,那是他自以为的、唯一喜欢的女生。
高一的时候,他还是孩子,只知道学习和电影,某一天,在教室的座位上摇头晃脑,四处张望,窗外远处走过了一位女生,一位让梅无禹霎时脸红的女生,什么?什么?什么?梅无禹心脏的重心到处移动,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女生?可是,好看仅仅是好看吧!
不久,又见到了那位女同学,身边人对梅无禹说,他是摄影社的社长,好看不,你就别想了,看你那样,就不行。
没多久,摄影社招人,梅无禹鬼使神差地递交了申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做了同学们一致认为是浪费时间的事,努力考个好大学才是正途,摄影什么的,普通孩子就是异想天开了,梅无禹只是想了解一下社长,但心里在反驳“普通孩子”论,我又不是普通孩子!
摄影社九个人,六个女生,三个男生,加上梅无禹,摄影社就有了四个男生,他们会在周末假期或者空余时间去找景,三四个人一起的。
那天,王佳莹叫上梅无禹和另外两个女生去取景,梅无禹不懂什么摄影,所以负责抬器材,他的话少,不知是话少的缘故还是女生就是喜欢有人在旁边倾听,她们笑得很放肆,但王佳莹很冷静,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梅无禹认为她好有魅力。
在一片山区,满眼树木,密云布日,空气萧瑟,冷冷的,王佳莹看着三脚架上的相机屏幕,缓缓地转动着它,梅无禹站在旁边,社长身上的苹果味香气让他忘掉了一切,另外两个女生在后面远处吃着零食,互相追逐,她们好像只对“出学校”这件事感到兴奋。
“你是不是跟李华很熟?”王佳莹忽然头不回地问。
“他…”梅无禹先是感到惊讶,再一想,李华在学校里也算个名人了,不说是帮校篮球队里拿了市冠军,他在足球场造成的如《夺宝奇兵4》里的外星人头骨的吸引力奇象就令很多人驻足,他还在全校师生前发过言,成绩也是年级前三十,被某个女生认识很正常,“小学初中都是同学。”
“哦。”
接下来就是沉默,梅无禹不敢张嘴提出新的话题,他知道自己嘴笨,怕惹出某种尴尬的情况,他急切地等待着,等着她说点什么,这是两个人深入认识的第一步,但她最终没有说什么,梅无禹后来发现,社长提李华只是提提,提提而已,是个人她就会提提,耳边传来的远处的两个女生的吵闹显得有些刺耳。
这次回去,梅无禹买了一本关于摄影构图的书,这样就不会没话说了,然而,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过什么构图什么光线,到现在连书的一半都没有看完。
有天五个人去拍摄,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在市公园,树木苍翠,空气干燥,再过两天就是立冬了,温度比以往要低很多。
社长半靠在一块石头上,挨着梅无禹,其他人在四处游荡。
“这里空气很干净,你觉得呢?”王佳莹半笑着看他。
“是。”梅无禹回答得很自然,脸上烧得发烫,心里暗叫还好自己的脸不会发红。
“你说,”王佳莹抬头看着茂密的树叶,暗蓝色的阳光如破碎的镜子照进眼睛,“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明知道做某些事会痛苦,他们还是选择痛苦吗?”
“不…”
“因为他们喜欢。”
梅无禹听同学说摄影社的社长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个人有185,长得很帅,此时,社长说的痛苦大概率指的就是与那个185在一起很痛苦,那么,这是个好事,梅无禹心里没来由地畅快许多。
他暗暗地观察王佳莹的好看的侧脸,她的脸在光照下显得比平时要好看许多,头发也香香的,红色头绳真是让人心动,眼角闪着亮,一颗泪珠忽然滑下脸颊,社长无声地用手指擦了擦。
梅无禹手足无措起来,她哭什么?为什么哭?为那个185大个子?他有什么好?就凭身高,长得帅?肤浅!怎么不为我哭,我这么好,陪着你说话。
从此,梅无禹觉得,他们成了好朋友,社长会叫他到摄影室一起修图片,帮帮买些东西,一起吃吃饭,聊一些没边的事,社长说用什么滤镜换什么颜色能体现出什么感觉,社长说不要听太多大道理,路是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的,就算痛苦也要自己走,社长说你觉得某某班的某某同学怎么样,梅无禹在旁边应和着,笑笑,他也觉得这样确实挺开心的,他也不用仔细回答她的话,因为不一会儿她就能自己分析出自己问题的答案。
“怎么样?”李华冒着汗气,嘬着冰水果茶,与梅无禹坐在篮球场边缘的树下,已经是黄昏时分,“什么时候表白?”
“什么表白?”
“哈哈!”李华擦着汗,“全班同学都看出来了,你喜欢的那个摄影社社长,你知道你在她面前的样子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法全都写在了脸上。”
“哪有。”
社长后来又交了一个男朋友,同学说那个人叫蒋无伴,又高又帅的,成绩也好。
梅无禹想在王佳莹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她和往常一样,对他侃侃而谈,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你交了男朋友了?”梅无禹若无其事地问她,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手上全是冷汗,背部痒痒的,脸颊甚至整个头部都热得慌,他觉得有些委屈。
“嗯。”王佳莹轻声回答,就像有人问你吃饭了吗,她软软地说,嗯~我吃了。
社长找了个不错的男朋友,一直到高中毕业他们也没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