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从棺木中醒来的无名人,无意识地发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相比于那些想要探寻自我奥秘的哲学家们,无名人发出疑问的原因很简单——他真的想知道自己是谁。
他静默地坐在棺材上思考,但仅仅过了三分钟,便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因为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冷意从空气透入骨髓,顺着血脉遍及他的全身,让几乎不具备任何记忆的新生者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
好冷。
他弹跳而起,开始在棺材中翻找,希望能够寻觅到一些裹身的衣物。
但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物品,只是一把米许长的钢铁十字架,上面刻着难以辨识的模糊文字。
把十字架丢到一边后,他极为遗憾地发现,棺材内再也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了。
但是从棺材板的最内侧,他意外看见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痕迹:
“Shadww·cyningofsléan”
刻痕里还沾着霉黑的污渍,像是一个人死前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如是想道,随后就被自己的推测惊了一跳。
这些文字的语法与现行语言截然不同,并不是他能理解的。但这毕竟是他“出生之地的遗物”,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怪异,于是他决定将此物留下作为纪念。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掰下了那块早就腐朽的木板,接着把目光投向四周的荒野,希望能从满地的荆棘石头内,发现可供御寒的衣物。
这个希望当然是妄想,不过当他发现了另一口棺材,新的希望就此诞生。
过了两分钟,他裹紧从一具尸身上扒下来的布衣,背负沉重的金属十字架,怀里揣着那片刻着可能是他姓名的木块,踏上了走出荒野的征程。
行走产生温暖,他苍白的皮肤浮现红晕。
赤脚走了半小时后,他有些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与前方那片山脉之间看似触手可及的距离根本没有缩短。
望山跑死马。
他的脑中跳出这样一句话,随后又有些诧异,马是什么?
他并未被这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困扰,继续走了下去。
…………
又过了一个小时,无名人遇见了他刚刚开始的人生中,除了乌鸦外的第二个生物,一匹狼。
一匹饿的眼睛发绿的狼。
狼的动作极其敏捷,他用力挥舞的十字架只能击中空气。而在他的攻击落空之际,狼总会非常阴险而有效地冲入内侧,用流着恶臭涎水的利齿从他身上扯下一块带着血的布料。
他很有些恼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心疼。
我的衣服……
这里真的很冷啊!
很快,他就摸清了对付狼的诀窍。他双手持握十字架,紧紧竖在胸前,完全采取守势,不动一丝攻击的念头。
没过几十秒,狼就再也无法忍耐血肉的诱惑,狂吼着扑上前,撞在十字架上,发出一声巨响。
但是狼牙再如何尖利,也不可能攻破钢铁的防御。于是反冲力震得它晕头转向,而无名人则抓住对手眩晕的机会,猛力一挥,用十字架的尖端狠狠捅穿了狼的肚腹。
这老辣而凶残的猎手横飞出去,毙命在了自己的贪婪下。
扑鼻的血腥气和内脏一齐涌了出来,很意外,他居然对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颇感适应。
无名人拖着染血的十字架走上前,准备寻找一些可用的物资,但他低估了狼的生命力之顽强。
“嗥——呜——!!”
狼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久居荒野的它却不会因此而放弃搏斗。即使下地狱,它也要带着敌人一起。
野兽的凶狠在此刻完全体现了出来,它先是假作无力,然后乘无名人转身时,将血口张到几乎撕裂的程度,每一颗牙齿都泛着寒光,一百八十度扭头,向着猝不及防的对手背部咬去。
狼性的坚韧凶狠超出了无名人的预料,仓促之下,他只能反向甩出十字架,用尾端挡住狼牙。
双方开始了角力,狼咬紧牙关,向后拼命撕扯,想剿除对手唯一的武器。无名人则向前猛力抽拉,他知道失去了十字架,自己生存的概率将愈加渺茫。
角力只持续了五秒便告终止,因为看似坚硬的十字架居然在拉扯时从中分为两截。
惯性作用下,狼咬着十字架的尾端摔倒在地。无名人的反应比它更快一筹,他向后迈出一脚抵消冲势,接着后脚发力,转身前冲,一拳砸断了狼的颈椎。
他没有停止动作,又用十字架狠砸了数十下,方才坐倒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狼尸旁。
狼教会了他永远不要对敌人大意。
这时,他才有空闲细细查看手里的十字架。
十字架没有断裂,而是被外力分开了。狼口中咬着的是带有凹槽的一端,苍白之人手中的则是狭窄开锋的一端。
十字架的内部竟然藏着一把剑刃。
剑刃清亮如水,明澈似镜,在绯月下反射出的森然红光几乎刺伤了他的眼睛。一道银白色的纹路自剑舌延伸至剑尖,交织成十几个竖行排列的字符。
“Ne abreoþan·sweord·unlæne”
哪怕无名人刚刚新生,对世界的认知尚且模糊,但从那些残碎的记忆片段里,他也知道普通平民是不可能将一把带刃的凶器作为陪葬品的。
所以,他生前的身份就十分耐人寻味。
无名人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些思绪,他性格中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过问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这是,他注意到狼尸上开始分离出亮晶晶的闪光颗粒,渐渐聚集、凝实,然后呈长虹状飞入了自己的手心。
吸纳了那些微粒后,无名人原本就很混乱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真实存在着。
他努力在无数色彩斑驳的记忆间搜寻,却如一个落入海洋的人妄图在万千浪涛中找出一朵浪花那样可笑。要想在溺死前找到海洋里的浪花,除非把海水尽数抽干,至少也要抽去九成九,让大海变成一个小池塘才行。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用十字架中的剑刃剥下狼皮,剔除与血肉相连的部分,将剩下的往肩膀上一披,随后扯碎衣襟,把两只冻青的脚掌缠了个严实,整顿着装,重新踏上了路。
走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后悔了。
妈的,应该把狼肉带上的。
现在来不及了。看了看天际盘旋的乌鸦,他啐了一口吐沫,倒提着十字剑继续前行。
这一走,就是半个月。
他身上的衣服从破布和狼毛变为熊皮狮鬣,十字剑的剑刃从明净变得肮脏,原先苍白如雪的肤色也因染了行尘而灰暗。整整十五天,已是一名资深猎人的他终于走出了荒野。
虽然他的记忆中没有“城市”的概念,但身为一名人类,他本能地向往聚集,向往荒野外的社会。
当踏上肥沃的黑土时,已经不再苍白的无名人嘴角扯出一个笑。
脑中碎片化的记忆告诉他,这样的土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过农人长久的耕作,无数枝叶于土层深处腐烂分解,又接受了水流反复淋洗,才形成的高肥力土壤。
有土地,就必然有人。
复行了数百米,他良好的目力看见了远处几个土包形的黑影,即使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他的记忆却告诉他,这是房屋。
他的步伐逐渐加速,最后不由得小跑起来。
近乡情更怯。
很奇怪,他居然有些莫名的紧张,脑中也浮现了一句古朴的诗歌。
他几乎是飞奔着到达了村口,在距离目的地不足二十米时,却又一次放缓了脚步。
并不是他突然失去了对见到同族的热忱,而是有一股奇怪的焦味钻入了他的鼻腔,带来莫名其妙、但极为清晰的警兆。
剧烈的心跳重归于寂,他停下步伐,开始再一次认真地审视这座村落。
黑色是全村的基调,屋顶腐烂的茅草是灰黑的,被火烧焦的墙面是乌黑的,地下堆积的淤泥是漆黑的。阴暗的路灯悬挂在半人高处,发出磷磷微光,那是村中唯一的异色。
植物茂盛到异常的程度,地下的野草淹没了石径,茅草房与丛生的树木长在一起,但枝头上却没有一片树叶。扭曲的树枝撕扯着天空,阳光经过无数枝条的遮挡,洒在地面时已不比萤火更加明亮。这是一片永远处于黄昏的村子。
歪斜的房屋互相堆叠,形成宛如蚁巢的立体结构。有人的房门正挨着别家的窗口,也有人的屋顶是别人脚下的路面。数以千计的门窗以黑洞洞的外表展示在人前,其中看不见一点灯火,仿佛其中居住的都是嗜血族(*注1),不愿照到半点日光。
可是,即便是被俗人称为吸血鬼的嗜血族人,也欣慕月华的照耀。
世上哪有人会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呢?
无名人束了束用兽皮搓出的系带,握紧斜在背后的十字架短柄,缓缓抽出,深藏的剑刃便从铁黑色十字架中显现形体。
剑刃已然不复明亮,十五天与各种野兽的生死相搏使它沾染上杂乱的兽毛和污血,却更增添了几许肃杀。
他倒提着十字剑,沉重的剑锋与地面刮擦,迸出连串火星,而后一步迈入黑暗的村内。
这样的形象可能会导致村民的误解,不过,一位他忘记了名字的哲学家曾经说过:
“求生尽出谨慎后,松懈安知与祸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注1:嗜血族即俗称的吸血鬼。他们通过汲取血液和月华成长,可以自行繁衍,也能以被称为初拥的方式从人类转化而来。其寿数和生命力数十倍于人类,具有近似精灵的俊美外貌,体质极强,往往潜伏在群居人类中。崇拜「绯红之月」,向往月亮,厌恶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