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离开何夕的第36天,何夕又不接刘致致电话,也不回刘致致消息了。刘致致仍在大坪站转了一号线,去往何夕的住处。这次她拧着的不再是一大袋子水果,而是一个八寸大的蛋糕。她在昏暗的楼道里敲门,很长时间过后,门才吱呀打开。何夕的样貌比刘致致上次来找他时显得更为颓废。头发更乱,胡茬更长,眼中的那层薄的水雾更浓,泛着的血丝更深。刘致致进了屋,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把蛋糕放下。屋子依旧乱成一片,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就像久未住人一般。可是何夕明明活生生站在那里。他站在沙发一旁的角落里,连招呼也不打。他像在逃避一切,甚至想逃避从阳台上透进来的光。刘致致走到何夕身旁,周遭静得出奇,甚而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刘致致柔声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何夕没有开口。刘致致的眼眶湿润起来,她凑过身去,双手环绕在何夕背上,脸靠在他的胸前。须臾之间,她感觉到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自己头发上,她将何夕抱得很紧,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融入何夕的身体一样。
刘致致扶何夕在沙发上坐下,与上次来一样,她开始默默收拾屋子。她捡起地上一个又一个的酒瓶,将四处摆放的残羹冷炙都处理掉,然后开始拖地。在做这些时,她只是沉默,她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在她弯着腰拖地时,不时也有一两颗眼泪从她的眼里掉下来,碎裂在地板上,拖把滑过眼泪碎裂的地方,眼泪即刻便消失了。
刘致致在何夕的卧室里发现了小白,小白侧躺在何夕的床上,两只眼睛毫无活力地眨动,好像很悲伤地在看她。她俯身下去抚摸小白,小白身上竟也散发出浓烈的酒气。等到刘致致把屋里都打扫干净时,何夕仍坐在原来那个位置,丝毫没有挪动。他的眼神没有焦点,那瞳孔里不知道住着什么。刘致致走到门边,她说:“我去趟超市,买点菜回来给你做饭。”
这是刘致致进屋后说的第二句话,说完,她出了门。她没有把门锁上,只是虚掩着。刘致致买菜回来,令她感到欣慰的是,何夕终于没坐在沙发上了。她听到卫生间里漱漱的水声,何夕去洗澡了。
刘致致走进厨房,把买来的干辣椒切碎,又将一把花椒粒与干辣椒混合在一起。她等锅里的清油热得差不多时,将辣椒和花椒都倒了进去。油烟机砰砰砰地响,却吸不尽呛人又诱人的香味。小白或许闻到了这一阵香味,欢快地跑到厨房里,仰着头走来走去。刘致致将洗净的兔丁倒入锅里时,特意留了几颗给小白,她对小白说:“你这只馋嘴的小可爱,与何夕这样的烂人住在一起真是不幸。”
何夕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到了厨房的门框一侧,他探头探脑地说:“谁在讲我坏话?”
刘致致看见何夕,立刻露出满脸的笑,她拿起锅铲,开始翻炒她的麻辣兔丁。她一边翻炒麻辣兔丁,一边说:“哪是坏话?分明是实话。”
何夕走到厨房里,看着半碗切好的西红柿和三个生鸡蛋问:“需要帮忙吗?”
刘致致轻快地说:“好啊,番茄炒蛋交给你了,但我觉得,你可能连这道入门菜都做不好。”
何夕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一副迫不及待要显露头角的样子。不久,刘致致把锅让给了何夕,何夕开始做他的番茄炒蛋。意料之中,番茄炒蛋果真被何夕炒糊了。何夕把番茄炒蛋端上桌时,刘致致已经把蛋糕拆开了。她看着炒糊了的番茄炒蛋,一脸鄙夷地说:“给了你机会,但你不中用。”
何夕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送进自己嘴里,嚼了几下,脸上立刻浮现苦涩的表情,刘致致不禁哈哈大笑。她一面笑,一面将蜡烛插在蛋糕上。今天是何夕生日,也许何夕自己都忘记了,但刘致致记得,刘致致昨天就预定好了这个蛋糕。
何夕本来想去找打火机,但他害怕用打火机点蜡烛会提醒刘致致想起自己抽烟的事。他从已经插在蛋糕上的蜡烛里抽出一根,去厨房的炉灶上点燃,然后引燃了其它蜡烛。五颜六色的蜡烛亮起来,可是天还没有黑,蜡烛的光并不耀眼。刘致致晚上要上班,只能选择在白天会何夕庆祝生日。她微笑着对何夕说:“许个愿吧。”
何夕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刘致致认真地看着他,她猜想何夕的愿望里肯定有林婧,她当然也希望何夕的愿望里有自己。但她错了,何夕什么愿望都没有许。何夕将蜡烛吹灭,刘致致还轻轻鼓了鼓掌。他们没有先吃蛋糕,而是先吃刘致致做的麻辣兔丁。小白已在餐桌旁守候了很久。何夕把小白的碗拿过来,把糊了的番茄炒蛋倒进了小白碗里。刘致致十分不屑地说:“你真缺德,难吃的就给小白。”
何夕狡辩:“你看小白吃得多香。”
何夕将藏在红辣椒和花椒粒里的兔丁全都挑了出来,吃得一干二净。他对刘致致的厨艺赞不绝口。刘致致笑着说:“我就像个保姆。”
何夕也笑:“我都记着呢。”
吃完饭,何夕去厨房洗碗。刘致致在这里的时候,何夕表现还不错,但刘致致走了,何夕似乎就不会生活了。何夕洗碗时,刘致致在客厅逗小白,小白很喜欢她。刘致致坐在沙发上,小白就会跳到刘致致腿上,用脑袋在刘致致脖子周围蹭来蹭去。小白还会聪明地引导刘致致走到橱柜旁,从橱柜里拿出零食喂它。何夕将厨房收拾干净后,刘致致告诉何夕,她今天要把小白带走。因为她发现何夕不给小白好好喂食,也不带小白出门玩。她甚至怀疑,何夕给小白喝了红酒,不然小白怎么可能满身酒气。对此,何夕反应激烈,他说小白现在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他不能没有小白。但刘致致让何夕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考虑照顾小白。如果她下次来这里时,何夕状态良好,她就会把小白还给何夕。
刘致致找来一个袋子,装了些小白的狗粮,还有小白的碗。她在小白脖子上套上项圈,系上绳子,准备牵着小白出门。何夕搂着小白的头,哀求小白不要离开他,但小白感觉到有人要带它出去玩,开心地跑到房门那里蹲着,根本不理会何夕。
刘致致来到楼下的广场,在手机上搜到一个附近的宠物店,便牵着小白前去洗澡。小白洗完澡,店里的人用吹风机吹它时,它开心极了。洗完澡的小白比洗澡之前白了许多,乖顺地走在刘致致后面。刘致致打了一个车带小白回家,小白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熙攘人群、高楼大厦,还有车水马龙,伸着舌头憨笑,似乎已经暂时把何夕那个烂人抛在脑后。
刘致致走后,尤其是小白被带走后,何夕感觉整个家一下子更空了。当天晚上,他便失眠了。他学着林婧以前喜欢的方式,半夜去卫生间洗澡。可他洗完澡后,反而更清醒了。他不得不再次用酒精麻痹自己,他坐在沙发上喝掉一整瓶红酒,最后在沙发上昏沉睡去。那座钟塔又出现在他心底,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梦见林婧,梦见林婧回到了家里,林婧站到茶几旁,牵着他从沙发上回到床上入睡。中午时何夕醒来,头痛欲裂,发现自己确实躺在床上,可他身边并没有林婧。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45天,何夕又开始给林婧打电话。那天他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烟,他每抽一支烟,便给林婧打一个电话,那天他正好抽掉45支烟,并给林婧打了45个电话,可电话那头永远是提示关机的声音。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53天,何夕去数码店将云帆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修好了。他回到家里,把云帆的日记全部看了一遍。何夕不知道云帆日记里那些充满绝望的句子,为什么让林婧如此着迷。何夕不禁将自己与云帆进行对比,可他找不到林婧更深爱云帆的原因。何夕拿起酒瓶又开始喝酒,他一边喝一边哭。他一气之下,把云帆的日记全删了。可他酒醒后,惊慌失措地点亮电脑,又将云帆的日记从回收站里复原。他感觉自己差点犯了大错,那可是林婧的幻梦,他怎么能覆灭林婧的幻梦。他心有余悸地将电脑E盘里云帆的日记复制了一份到D盘,以免自己哪一天因为酗酒而将云帆的日记删除后,冲动地把回收站也清空了。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58天,何夕还是忍不住来到他与刘致致上次来的那片矮墅小区,在小区的大门外站了一天。他渴望林婧从小区里走出来,无论林婧是悲伤地走出来还是喜悦地走出来,他都会拥抱她。可林婧没有从小区里走出来,直到天黑也没有,也许林婧根本不在那小区里。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66天,何夕去了一趟陵园,他竟然幻想自己会与林婧在那座陵园相遇。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72天,何夕第三次来道那片矮墅小区外。他知道林婧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他知道。他来林婧家的小区外,像是一种告别。
林婧离开何夕的第76天,2013年的12月底,这天是有阳光的,阳光特别讨喜。刘致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在大坪站转一号线,然后去何夕家充当保姆的角色。相反,中午时分,何夕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刘致致租住的公寓外敲门。刘致致穿着睡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去开门,门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小白许久没见到何夕,鼻子很灵,大约是闻到了何夕的气味,竟然在屋里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刘致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何夕模仿刘致致去他住处时的口吻,说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刘致致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一副不想让何夕进屋的样子,她说:“我去你那里也没带这么多东西。”
何夕说他想念小白了,刘致致说只要他状态过关,随时可以把小白带走。何夕又说他没钱付房租了,刘致致说在岭县何夕家可是住富人区的,怎么可能没钱。最后,何夕伤感地说:“我住那里全是林婧的影子,我走不出来。”
何夕刚说完这句,刘致致急忙放下撑在门框上的手,帮着何夕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拿进公寓的里屋,放到了地板上。何夕收起方才凝重的脸色,语气忽又变得轻松:“我们一家三口,肯定能和谐相处。”
刘致致一巴掌打在何夕肩膀上,甜笑着说:“谁和你一家三口呢。”
刘致致所住的单身公寓不很宽敞的,洗手间与厨房之间的小客厅,勉强能够放下冰箱和一张小餐桌,以及两三个塑胶凳子,沙发是没有的。小客厅往里的一扇门以内,便是她的卧室。这些日子以来,她睡在卧室,小白就睡在小客厅的餐桌下。她的卧室里摆放了床、衣柜和一些其他东西后,空间已所剩无几。
何夕征得刘致致的同意,把刘致致的一个床头柜挪到衣柜旁,然后将床往墙边推了两尺,直到靠在墙上。天黑的时候,刘致致去上班,何夕与刘致致一同出门。刘致致去酒吧,何夕去商场。何夕在商场里买了一张仅一米宽的折叠床,拿回来放在了刘致致床边。
今天白天是有阳光的,夜晚也是很好的月光。何夕躺在买来的折叠床上,虽然换了一个地方,他心底的那座钟塔还是止不住咚咚地响起来。然而刘致致的空床,却又让他心中泛起另外一丝期许。他一侧身,也刚好看见那极细的一弯残月,等在深蓝色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