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末的慵懒午后,何夕正翘着腿,架在小床一侧的围栏上呼呼酣睡时,刘致致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她欢乐的声音:“何夕,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生活平静如水,能有什么惊喜?”何夕将手机压在自己脸上,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声音要死不活。
“你现在去学校北门取这个惊喜,我保证你意想不到。”
“是寄了什么快递吗?让快递员放代收点吧,我晚上去拿。”
“这个惊喜必须马上去取。”刘致致激动地说。
“你送我东西,还到货支付?”何夕有时候是这样,难免思路奇特。
“你好啰嗦,再不去取,惊喜就没了啊。”刘致致仿佛给何夕下最后通牒一般。何夕挂掉电话,不得不无精打采地下床,到阳台上用冷水冲脸,衣冠不整地走出宿舍。是个无风的阴天,周末的校园人影稀少。何夕来到北门外,四处张望,找寻穿快递服装的人。忽然,有人在背后轻拍他的肩膀。他一转身,一位留着黑色长发、身穿香槟色连衣裙、脚下一双白色运动鞋、身旁立着一个硕大行李箱的女孩,正笑盈盈看着他。
“刘致致,你……”何夕十分诧异,话说一半。
“怎么样,何夕?我就是惊喜本身,你来取我这个惊喜啦?”时隔两月之后,刘致致再次见到何夕,开心得像个再次领到糖果的小孩。
“娶你?你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吗?”何夕的情绪平息得倒是挺快,方才诧异的神色倏然变成一种邪邪的微笑,再一次彰显他的奇特思路。
“你怎么平白占我便宜呢?”刘致致的语气像是一种埋怨,但她心里是欢喜的。
“你不应该在西安读大学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何夕问。
“说来话长,那就不说了。”听到何夕这样问,刘致致感到有些悲哀,但她没将其呈现在脸上。接着她说:“我饿了,你快带我吃东西。哪有这样接待客人的,问三问四,你做人口普查吗?”
何夕望了望校园,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面对刘致致这个大大的“惊喜”,他仿佛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向前一步,接过刘致致的行李箱,推着行李箱往熙街的方向。他与刘致致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他指着熙街说:“我们去那边吃东西。”
“那边有洋芋花儿吗?”刘致致馋嘴问道。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想着洋芋花儿。”刘致致的顽皮让何夕哭笑不得。红绿灯变绿,两人随着人潮向前走。熙街不远,不多一会儿就到了。街上很是热闹,大店小店都响着喧嚣的音乐,许多周末出来购物或是闲逛的学生。刘致致左顾右盼,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与家乡小城异样的街景,全然忘了方才的饥饿。他们找到一家中餐店,在一角的空位坐下。
“既然你只知道洋芋花儿,那我替你选了啊。”何夕浏览桌上的菜单,向坐在对面的刘致致说。
“好啊,听你的。”刘致致手肘倚在桌上,手掌拖住下巴,神情认真地看着何夕。
“你要是听我的,就不会突然跑这里来了。”何夕白了刘致致一眼,用铅笔在菜单上勾下肉松虾球、沙司鸡排和麻辣藕片,还选了两份菠萝米饭。服务员走来接过菜单,刘致致只管看着何夕傻傻发笑。何夕一脸正经地问:“现在说说你为什么跑这里来吧?”
“我就是不想念大学了。”刘致致简练而坚决地说。失去了念大学的机会,刘致致的心隐隐作痛,但她此时并不想告诉何夕真实原因。
“你知道大学意味着什么吗?”何夕的语气近乎变成一种责问。
“不念大学我也能好好活着。”刘致致反驳何夕。对于是否能活得好,其实她心里是不确定的,但她决意要撒这个她认为善意又令她无奈的谎。
“可是人们从来都这么做。”何夕振振有词。
“‘从来如此,便对么?’”刘致致说出这句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何夕。她使用颇具威力的名句,只为了圆自己一个谎,她感到有些羞耻。可她知道,唯有这样,才能停止与何夕的争辩。果然,刘致致说完,何夕便哑然了。这句话何夕听起来异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绷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刘致致。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服务员首先端来了菠萝米饭。菠萝米饭冒着热气,红的、橙的、绿的蔬菜粒和水果粒覆在白色的米饭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刘致致在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用筷子的一头轻轻戳了戳何夕的手背,一抹淡而甜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她试着用笑容融化何夕绷着的脸。
“那以后呢?”何夕方才激愤的语气变为关切的语气。他接过刘致致的筷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缓和。
“刚走过来时,我细细看了,街上有许多店子在招聘,我准备在街上找一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陪你读书。”刘致致将其中一份菠萝米饭推到何夕面前。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需要陪读。”何夕微笑。
“我也不是你家长啊。”刘致致说完,低头刨了一口米饭,以回避何夕的眼睛。菠萝米饭很香很甜,连同这座她初到的城市,仿佛也跟着香甜起来。菜都上齐时,天色也开始暗了。何夕与刘致致聊些近来的事,慢慢吃完了饭。
“今晚我住哪里?”刘致致一面说,一面看着落地窗外缓缓亮起的满街华灯。
“我正琢磨这事儿呢。”何夕一副抓耳挠腮状。
“我不能住你宿舍吗?”刘致致笑盈盈地说。
“你想得美。”何夕顿了顿,“我听说,学校周边小区有价格便宜的单身公寓,可短期出租,你先住一两个晚上看看。”
“好啊,听你的。”刘致致手肘倚在桌上,手掌拖住下巴,神情认真地看着何夕。她用相同的动作,相同的表情,说了一句和吃饭前一模一样的话。两人走出中餐店,往大学城北路走。何夕推着刘致致笨重的行李箱滑过路面,发出砰砰哧哧的声响。刘致致看见夜色凝重,但何夕在她身边,她便不觉得道路漫长。
何夕与刘致致见到租房阿姨时,已是夜晚九点。身材矮胖的租房阿姨手里拧着一大串哐当作响的金属钥匙,带他们来到一个新建不久的小区内。电梯里,租房阿姨操着一口地道的山城方言,洋洋得意地说:“像你们这样的大学生,很多找我租公寓,我这可比酒店便宜多了。”
“谢谢阿姨。”何夕露出尴尬的笑。
租房阿姨收了现金,递出钥匙,便扬长去了。何夕在房间里转了转,检查完电器和热水,说道:“还不错,你将就一下。”
“谢谢你,何夕。”刘致致语气真诚。
“你都给我讲了两年多的谢谢了。”何夕突然有些腼腆。
“我谢谢说得越多,说明你人越好。”
“那我回学校了,你凡事小心。”何夕跨出门外,往电梯间走。到楼下时,他忽又折了回去,来到方才那间公寓门外,躲在一侧敲门。刘致致打开门,上看下看才寻到蹲在门边的何夕。何夕满脸着急地训斥刘致致:“你看看你,还没从猫眼里确定是谁就开门,要是坏人怎么办?”
“我以为你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呢,不如留下来?”刘致致开起玩笑,给了何夕一个俏皮的眼色。
“我只是回来考验考验你,但你没经受住考验。”何夕用食指轻点了一下刘致致额头,“这次可记住了。”
“嗯。”刘致致点点头,“那你路上当心。”她目送何夕离开,并谨遵何夕教诲,将房门反锁了。她把行李箱打开,从里面取出洗漱用品,便坐到床沿发呆,心里所想全是何夕。想他变得黝黑的皮肤,想他剪得很短的头发,想他一如既往的明朗笑容。她走到窗边,能望见何夕学校图书馆顶端的四个红色大字,她想,要是自己能有幸与何夕一起读那所大学就好了,然而她现在是连大学也没法读了。她期待哪一天能去何夕的校园里逛一逛,就像自己真的是何夕的校友一样。但不是明天,因为明天她要先去熙街上找份工作,先养活自己。无论如何,她开启了新的生活,她会努力融入这座城市,她也希望这座城市能以美好的善意接纳她。
何夕走到小区门外,搭乘一辆三轮车回学校。纵横交错的街景令他也如刘致致那般感到陌生,然而仿若昨天的高中生活,真的离他与刘致致远去了,人们总是在告别中长大。何夕固然不知道刘致致因何退学。是的,他一直以为刘致致是退学,但实际上刘致致根本没有去她考上的大学报道。何夕也曾告诉刘致致要勇敢,他想,也许退学就是刘致致的勇敢吧。他应该为她的勇敢感到欣慰,并为她的选择喊出加油。他希望刘致致一切都好,但他后来的选择,不免被这世间复杂且不安分的感情左右。
何夕在学校北门外跳下三轮车时,正好看见了云帆。云帆一个人走,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身穿素色的长袖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侧影孤单而疲惫。何夕跑上前,叫住他:“云帆,好巧啊。”云帆转过身,回以何夕礼貌的微笑:“你去哪里玩了?”
“下午有位高中同学来找我,你呢?”何夕问。
“我去兼职了。”云帆说。
“为什么兼职?”何夕的问题显得莫名其妙。
“兼职当然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让我暂时难以启齿。”云帆的语气有些哀伤,何夕没再追问,他转移话题:“林婧有给你讲她的冒险计划吗?”
“冒险计划?”云帆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林婧很喜欢冒险吗?”何夕试着问。
“她总是做些怪异的事。”云帆淡然地说。
“那……”何夕停顿片刻,“你有没有觉得她很特别?”
“林婧要知道你这么夸她,肯定会很高兴。”云帆说完,两人来到第一教学楼与综合楼之间的那个十字路口,何夕要右拐去往松园,云帆要直走去往兰园。他们挥手分别,各怀心事。何夕的心事是显而易见的,而云帆,别人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今天找了一份新的补课工作,那个孩子很调皮,连8乘以28都能算错,最后还将书撕碎了。他很累。他开始存一笔钱,一笔比上次那笔钱数额更大的钱。
他路过第二实验楼时,实验楼旁的几株桂花树正迎风摇曳。他将双肩包取下,从双肩包里找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盒子。蓝色盒子不及一只手机那么大,实际上是一个小药盒子。打开后,里面共有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都盛放着若干药粒。小药盒子方便携带,一般年纪较大的人才会使用。云帆也使用,是因为他不愿别人知道他在吃什么药。每当有人问他在吃什么药时,他总是说他在补充维生素。林婧也曾问过他。林婧真是好骗,他说是维生素,她便信了。云帆又从双肩包侧面的小包里拿出还剩小半杯水的水杯,在小药盒子里拣了几粒药放入嘴巴,就着水杯里的水服下。
近来他总是忍不住想念云诗,想念云诗给他念诗的场景,虽然他知道云诗已成为别人的新娘。此时,他走到七彩超市了,他又开始想念云诗。他想起四年多以前的那个春日夜晚,微风徐徐,星光璀璨。他长久待在云诗的房间里,与云诗相对而坐。他坐在云诗书桌前的一张矮椅上,云诗则坐在自己那张小床的床沿。云诗翻开书本,为他念诵一首小诗:
/你说你孤独/
/像很久以前/
/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的那种孤独/
/你在夜里哭着/
/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
/像花色的土散着香气/
他听完这首小诗,觉得这首小诗太美了,美得就像一瞬间将他有生以来的所有孤独都照亮了一样。
而他眼前的云诗,身穿浅绿色薄纱长裙,肌肤胜雪,一双如盈盈春水般的眼睛正凝望着他。顿然,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出现一只像浑身烧着火的狼。他无法控制这只火狼,火狼驱使他站起身,向云诗走去。他感到痛苦,是那只火狼身上的火烧得他痛苦,他又感到痛快,因为那只火狼让他无所畏惧。他走到云诗身前,呼吸急促又紊乱,仿佛自己即将窒息而死。他以为云诗会站起来,会用书本砸他,会扇他一巴掌,会尖叫着跑出房间。然而云诗没有。云诗将她的脸靠过来,贴在他小腹的地方。他闻到云诗发间传来的茉莉花香,那香气让他身体里那只火狼身上的火越烧越旺。他感觉那只火狼就快从身体里蹿出来,把他自己也点燃,甚至把云诗点燃,把云诗的房间点燃,把他们两人的整个世界都点燃。他无法克制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滑过云诗的脖颈,指尖触摸她的耳垂。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她浓密的头发,就像将自己埋进一片广袤的茉莉花园。云诗站起身,鼓励他:“云帆,没有人能阻止你拥有我。”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双唇贴近她双唇的瞬间,身体里的那只火狼突然咬了他一口。他感觉到云诗对自己舌尖的缱绻,超出自己长久以来的想象。云诗甚而引导他的双手来到她的肩上,轻轻抹去她薄纱长裙的吊带。她的浅绿色长裙如美丽的瀑布般一泻而下,而她的整个身体,则宛如一片冬日的白雪,完完整整开放在他眼底。云诗将他的衣服也褪去,让彼此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不能更近,直到融为一体。他将她轻盈的身体抱起来,平放在她那张同样充满茉莉花香的小床上,像品味一幅长长的画卷一样品味她的全身。当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交融时,他感觉到身体里的那只火狼在挣扎、在奔跑、在咆哮,就像要将他的身体撕裂一般。而后,那只火狼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上的火也越来越弱,最后火熄灭了,狼也隐匿了。云诗躺在他身边,将脸颊贴在他心脏的地方,感受他心脏的跳动,她说:“你看床单上那朵血红色的玫瑰,是我此生送你的最好礼物。”
他的回忆是在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刹那结束的,结束得刚刚好。他将书包取下放于书桌,便径直去卫生间洗了一个痛快澡。而后,他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日记。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觉得今天是值得记下的一天,因为就在今天,他开始存那笔钱,那笔可以帮助他摆脱无穷痛苦而奔向无尽远方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