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年底的到来,是要农历的一年即将结束,才算年底的到来。青瓦红墙的巷弄里,才会响彻震耳的鞭炮声,老式门庭的屋檐下,才会挂起大红的灯笼,拥挤不堪的草街上,才会摆满各式的年货。
今晚是除夕,再过几个小时,2007年就彻底结束了。虽是除夕,刘致致家却没有除夕的味道。母亲一早就吵着约一桌麻将,可她一贯的那些牌友今天都忙,终究没人搭理她。母亲因此百无聊赖,一整天在屋里踱来踱去。父亲今天当然用不着营业,大过年的,哪还有顾客想起那种事,年夜饭的事情便由父亲承担。
说是年夜饭,摆上桌也与寻常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格外多了一条清蒸鲈鱼,和一道传统的梅菜扣肉。最令刘致致失望的,应该是那个老旧的电视机不见了踪影。平安夜那天,电视机躺在地上,是与她的最后一面,如今电视机已下落不明。刘致致也不愿问父母,一问便是去揭父母厮吵的伤疤。她猜想电视机可能已经被肢解,或者被整个丢弃在某个垃圾场。吃饭时,没了电视机发出声音,只有碗和筷子的撞击声。母亲摆弄着鲈鱼的鱼骨,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问:“致致,前些天田老师打来电话,他说你这学期还蛮不错,有明显进步。不过他很纳闷,作为你强项的语文,居然比平时足足少了五十分左右,这导致你总分很低,要不然,你的成绩还能排到班级中游。”
“考语文那天上午,我不太舒服,没有发挥好。”刘致致不紧不慢地说。
“那这学期多少名啊?”父亲也来问。
“班级倒数第一,年级倒数第七。”母亲有些丧气地说。
“那不是来年可能又要留级?”父亲忧心地问。
“爸,妈,你们不用担心,下学期我考好一点,把两学期总分拉上来,就不会再留级。”
吃完了饭,家里没电视可看,刘致致出了门,独自来到草街上散步。早晨她来草街上买菜时,这里曾摩肩接踵,现在天黑了,没什么人影,挨家挨户闭着门。她一直走到永安桥, 停下来在永安桥上看烟花。红色的、紫色的,还有金色的烟花,不知道都是哪家放的,绚烂在永安河的上空,好看又寂寞。
她在永安桥上遇见一只黑色的狗,黑狗消瘦,毛色很脏,但并不畏人。黑狗竟然走到她的脚边来,像是在索食。刘致致摸了摸衣兜,身上是有纸币的,可四处看了看,却又无处可消费。黑狗在她身旁逡巡了一会儿,只得黯然走开,黑狗的身影很快便看不见,消失在幽黑的夜色里。刘致致走完永安桥,继续往前,来到东界。说到朋友,何夕算是她唯一的朋友,而要证明何夕是她朋友,似乎也没什么证据,因为她连何夕具体住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何夕住东界。
刘致致在东界漫无目的逛到九点,回去的路上,起风了。她想起考语文那天,做完阅读理解后,她盯着作文题目看了很久,最终一个字也没写。市区里出的卷子,最终也要送回市区批改,然后不知道卷子最终会去哪里。别人都只知道她语文仅得了72分,谁知道她的作文一片空白呢?
小地方的人,都有一个熬年的习惯,刘致致对此并不在意,她回到家里,便只有睡觉。要是除夕夜还研究下习题,未免过于牵强。这便是刘致致的除夕夜,实际上她寒假的每一天都如此,还不如开学呢,开学还有一点盼头。也许这座小城的所有学生,都希望寒假永无尽头,估计只有刘致致,才会把开学当做盼头。
终于是开学了。开学第一天,与上学期一样,刘致致仍是被老田叫去了办公室。老田依旧翘着二郎腿,身体呈三十度向后倾斜,倚靠在黑色的软椅上。老田黑色的西装内,是一件浅色的毛衣,肚子鼓鼓的,似乎过了一个年,老田臃肿了许多。
“怎么回事,你的语文?”老田开门见山。
“老师,我没发挥好,这学期会努力的。”刘致致小声而诚恳地说。
“真是枉费我一片苦心,本以为你坐何夕旁边会好起来。”
“何夕对我帮助很多,我除了语文没考好,其它科目不都进步明显吗?”
“你还顶嘴,看看人家何夕,又考第一,你能不能耳濡目染一下,为自己争口气。”老田激动起来。
“何夕同学很优秀,我应该向他学习。”听到老田说何夕考第一,刘致致脸上浮现出很欣慰的笑容。
“诶,刘致致,你笑什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吧?你语文失常发挥,也太失常了吧?把整个班的语文平均分都拉低了一分。”王老师也在,看见刘致致那莫名的一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接参与到批评刘致致的阵营当中。
“老师,我……”刘致致收起了自己的笑容。
“好吧,你回教室,这学期加倍努力把坑填上,不然再留级,老师可帮不了你。”老田语气缓和下来,看了看王老师,又看了看刘致致。刘致致点了点头,便出了办公室。
新学期,按照老田制定的班规,教室里的座次排序几乎全然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刘致致仍坐在何夕身边。
“你语文怎么搞的?大家刚刚还议论呢。”刘致致刚坐下来,何夕便急着问。
“就是考砸了。”刘致致平淡地说。
“刘致致,你故意的吧?”杨槿榆似乎已经等了刘致致很久,特地从教室的另一角跑过来与她对质。
“什么故意的?”刘致致问。
“我说你语文。”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有什么证据?你不经常说我是留级的学渣吗?这不正随了你意?”
“反正你坐何夕身边,我就是不喜欢。”杨槿榆被刘致致接连的反问搞得有点发懵。
“如果你选某一科弃考,肯定可以坐何夕身边,可惜你没这个勇气。”刘致致说。
“杨槿榆,这都两月了,你案子破了没有?明轩的道歉都快发霉了。”新学期坐在何夕后排的不再是明轩了,而是张楷。
“你管我破没破案?我又不是和你打赌。”杨槿榆反驳道。
“杨槿榆,你放过明轩吧。也许我再也收不到情诗了,你俩是时候忘记这件事了。”何夕像在调和气氛。
“我不管,明轩必须给我道歉,我可不是什么‘粗人’。”
“杨槿榆,我替明轩向你道歉可以吗?”张楷阴里阴气地说。
“能一样吗?你们都等着,总有那么一天。”杨槿榆说罢,甩了甩手,愤愤走回教室另一角,何夕与刘致致周围瞬间清静了许多。
“给,我为你准备的压岁钱。”何夕趁没人看见,从课桌下塞了一个红包给刘致致。
“压岁钱?这都正月十六了,再说你又不是我长辈,还压岁钱。”刘致致把何夕的红包推了回去。
“作家都是有稿费的,那篇赏析我还没正式感谢过你,一点心意,请收下。”何夕一种圆滑的语气,像在贿赂一样,把红包又推了回来。
“好吧,那就算稿费,可不是什么压岁钱,别想占我辈分上的便宜。”刘致致觉得再这样推来推去,会被同学看见,赶紧把红包接过来塞进了书包。
直到下了晚自习后,刘致致才敢拆开那红包。然而里面并非纸币,而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方方正正手写着一行字:“新学期加油,我陪你一起迈入高三。”刘致致握着那张从红包里取出的轻如蝉翼的小纸条,感觉比收到任何巨额的红包都要厚重。整个寒假,她很害怕在新学期无法将语文科目故意失掉五十分的坑填满,但当她收到何夕的这张字条后,她充满力量,坚信自己不会再留级。
永安中学的信件收发室,在木华苑一楼的一个小屋。那些年,中学生们很少能拥有手机,收发室外时常立着一块小黑板,当有新信件到来时,收发室的阿姨会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下收件人的班级和姓名。明轩是住校生,住在木华苑。他每次去往教室的路上,都会经过收发室。自从去年平安夜替何夕领到第一封奇怪的没有署名的信件后,与杨槿榆立下赌约,加之自己的好奇,现在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渴望那个陌生的人再次给何夕寄来陌生的信。
明轩再一次在小黑板上看见何夕的名字,已是阳春三月,树间开始传来鸟鸣,大地也渐渐被染绿了,宏熠楼下的那株白玉兰正含苞待放。照例,明轩还是替何夕取了信件。不过前车之鉴,明轩害怕何夕真找他麻烦,所以这一次他没有把信拆开。可是看着蓝色信封上白纸黑字的打印字条,很容易断定,是与上次一样的信。在上晚自习之前的休息时间,明轩拿着信封奔跑到教室,他希望在教室的人都在,包括何夕与杨槿榆。明轩站到讲台上,如果可以,实际上他巴不得站到讲桌上,他扬了扬手中的信封,兴奋而激动地说:“杨槿榆,看看我手中的是什么?”明轩一开口,居然不是去喊信封的主人何夕,而是与他对赌的杨槿榆。
“你手里拿的,不会是何夕的信吧?”杨槿榆正在与同桌闲聊,听见明轩叫她,突然激动起来。
“杨槿榆,你的案子没什么进展啊,因为‘凶手’又成功‘作案’了。”明轩依然挥舞着信封,甚是得意,杨槿榆被他气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明轩,算你识相,这次没拆,快把信封给我。”何夕见这情形,早已坐不住,站起来向明轩招手,让明轩下台来把信给他。
“我是没拆,但得问问同学们的意见。”明轩不理会何夕,转而征求教室里所有人的意见,“大家说拆不拆?”
“拆!”教室里大多数喜欢看热闹的学生异口同声地说。何夕眼见状况不妙,正准备跑上讲台把信封夺过来,不料被坐在后排的张楷一把拉住。张楷在班队里是打中锋的角色,从体格来说,控制何夕简直轻而易举。于是明轩毫不犹豫地拆了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与上次一模一样的白纸,自己先瞅了一会儿,大声问:“大家说读不读?”
“读!”教室里大多数喜欢看热闹的学生依旧异口同声地说。何夕被张楷死死按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何夕的表情显得有些悻然,然而不至于达到暴怒的程度,因为明轩和张楷都是他死党,在篮球场上常是好搭档。接着,明轩咳了咳声,以提醒大家注意。然后,他用极其僵硬的声调,读出了两句短诗:
/只因被阳光亲吻/
/乌云成了天空的花朵/
明轩气都没换,很快读完了信纸上的诗,大家仍竖着耳朵瞪着眼,仿佛意犹未尽。明轩摊摊手,表示结束了,教室里响起各种感叹和嘘声。在一片嘈杂中,张楷抢先问道:“明轩,那信封和信纸上的字也是打印的吗?”随后,张楷松手放开了何夕。何夕这才得以跑到明轩身边,把信封和信纸都抢了回来。
“当然,你让何夕给你看看。”明轩随何夕来到他的课桌旁,似乎热闹还没凑够似的。刘致致也在,她只是浅浅笑着,不如大家那般激动。杨槿榆当然少不了要来看个究竟,刚走到何夕与刘致致课桌旁,她就让何夕将信封和信纸拿给自己确认。确认后,她沮丧地说:“唉,这样看来,收发室阿姨不太称职,亏我花了两百块,至今都没得到什么线索。”
“杨槿榆,你是不是傻?你想,寄信的人未必选择在学校的收发室寄入,然后从学校的收发室寄出。像你这样的‘愚人’,怕是永远破不了案。”明轩觉得在与杨槿榆的对赌上胜了一筹,显得志得意满。
“赵明轩,”杨槿榆情绪几近失控,与寻常异样,直接喊出了明轩的姓,“你能不能不要乱给我贴符号,上次是‘粗人’,这次是‘愚人’,下次你想怎样?”
“杨大侦探,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下次’不再发生喽,如果有‘下次’,我再给你起个不一样的‘符号’。”明轩的嘚瑟愈演愈烈了。
“何夕,这信是不是你网友给你寄的?你老实交代,别干扰了我侦查的方向。”杨槿榆憋着一口气,但在对赌中处于劣势,又没底气对明轩嚷,只好盘问何夕。
“我能有什么网友?你又不是不知道王老师对我有多严格。家里本来有个电脑,在我读高中后就被处理了。手机更别提,王老师碰都不让碰。”何夕一脸无辜。
“寄信的人肯定就在我们学校,可恶,喜欢何夕就不能直说吗?”杨槿榆说。
“你天天在何夕面前嚷来嚷去说喜欢他,何夕也没喜欢你,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样不矜持,我觉得何夕更喜欢这种表达方式。何夕,你说是不是?”杨槿榆刚刚被明轩捅的伤口还在滴血,张楷又来补了一刀。
“老实说,这种方式我会记得更久。”何夕露出一抹自恋的笑,立刻招来所有人的嘲讽。就连沉默许久的刘致致,也捂着嘴笑出了声。
上一封信被王老师收走,只有何夕和明轩看过。所以这一封信,很多同学都特地找何夕把信拿去过目一眼,闹得何夕一整个晚自习不能安心学习,其实无非就是一张白纸上写着两行楷体的黑字。最后,那张白纸经过多人之手,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下了晚自习,何夕与刘致致一同下楼。一个人要去停车场,一个人要去校门,不过还是能一起步行一小段路。春天的晚风很柔和,仿佛挟着青草与花的气味,他们走在足球场外围的林荫树下。刘致致问:“何夕,你那封信呢?”
“在我书包里,这次不能再让我妈知道,不然又写赏析。”何夕笑了笑。
“如果我是你,就把信好好收起来,不让班上的同学传来传去,你看那信纸都揉成什么样了,给你寄信的那位女生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
“好,我今晚带回家就藏起来。对了,你知道今天信上的诗句出自哪里吗?”
“好像,也是泰戈尔的诗吧。”刘致致不确定的语气,低着头走路。
“我不知道泰戈尔写过哪些诗,你竟然知道,你很喜欢泰戈尔?”何夕问。
“没有,没有,”刘致致连连否认,“我只是碰巧晓得,也许在哪个地方恰好看过泰戈尔的经典诗句,所以有点印象。”
刘致致与何夕那一小段共同的路,只够说几小句简单的话。每天都如此,每天都短暂,却又每天都深刻。
不知不觉,芳菲更盛的四月就来了——2008年的四月。同样的事以同样的方式发生,明轩在某天晚自习前的傍晚,大汗淋漓地跑到教室。这次,他仍不敢跳到讲桌上,不过他刻意端来一个凳子放在讲台上,随后他高高地站在凳子上,以更显眼的方式吸引更多目光。他挥舞着手中的蓝色信封,就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呐喊道:“杨槿榆,快看过来,你这个‘庸人’,在你破案之前,‘凶手’又作案啦!”
这下好了,继“粗人”和“愚人”后,杨槿榆被明轩又添加了一个“庸人”的符号。杨槿榆坐在座位上,说不出话,气得脸都僵了。她在课桌上捡起一支笔,就向讲台上的明轩扔过去。张楷像个具有应激反应的傻大个,何夕还没准备去抢信封,他已经在后排死死搂住何夕的肩膀,让何夕不得挣脱。何夕无奈地说:“楷胖,你放开,这次我也没准备去抢,就读出来吧,你和明轩就是抢劫犯。”
“那这次让我读可以吧?我也想感受下明轩受到的那种瞩目。”张楷憨声憨气地说。
“你自己上讲台和明轩说,看他答不答应。”何夕说完,张楷大摇大摆地走到明轩身旁。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明轩站在凳子上,也只比张楷高出半个头。
“楷胖,你上来干嘛?快去拉住何夕,我要开始表演诗朗诵了。”明轩说。
“何夕同意了,说这次让我读,你下去!”张楷一种命令似的口吻。
“信是我拿回来的,当然由我读,你和杨槿榆又没赌注。”
“少说废话,你个一号位,还想不想在球场上混了,不给我读,下次摘下篮板我就不传给你了。”张楷说罢,一把将明轩从凳子上拽了下来,抢走了信封。明轩拿张楷没办法,只得愤愤地站到一旁。张楷从一头将信封撕开,抽出一模一样的白纸,大家都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张楷酝酿了下,以完全不同于明轩上次僵硬语调的一种抑扬混乱的语调,读出了信纸上的两行诗: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
/在你眼里找到了天空/
张楷读完诗,把信纸和信封交到何夕手中。何夕看了刘致致一眼,赶忙把信纸整齐叠好,放到了书包里,不再给任何人看,不过他身旁还是围了好几个人。
“何夕,真羡慕你,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收到自己的第一封情书。”明轩很不正经地唉声叹气。
“你还是先关心自己要不要留级吧。”何夕给了明轩一个鄙夷的眼神。
“明轩,你给杨槿榆准备的下一个‘符号’是什么?”张楷搂着明轩的肩膀挤眉弄眼。
“我没特意准备,都是临时发挥,等我拿到下一封信再说吧。”明轩说完,与张楷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你俩别太过分了,能不能大度点?下一封信谁也不许给我取,更不许给我读。”何夕愤愤不平地教训明轩和张楷,又转头望了望这次并没有来凑热闹的杨槿榆。杨槿榆静静坐在课桌前,用力握着圆珠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划着什么,或许她能在一阵胡乱的涂写中,找到什么灵感,以扭转与明轩对赌的颓败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