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坐下吧！先坐下吧！”

方博再次站起身来，向谭楷招手，示意他赶紧坐下，随即又向其他桌位上的人摇头摆手，并露出“抱歉”的表情。

“慢慢聊！不着急！边吃边聊！”

谭楷当即坐下，抓起筷子，开始夹菜。岳锋也转过身，继续大口吃菜。

一桌人开始各吃各的。原本不怎么说话的几个年轻男人开始分别扎堆，低声聊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岳锋没有再去理会这些原本就和他不怎么熟的人，只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饮料。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社交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更是一个十分厌恶无用社交的人。除去某些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特殊场合之外，对于任何一个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不能让他得到一丁点利益，或者和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人，他都不愿意多说一句不需要说的话，甚至不想多看这样的人一眼。从小到大，所有无用的社交场合，他都是能不去就不去，一定要去也绝不多待、绝不多说话。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不怎么像他爸，甚至也不怎么像他妈。父母开店时需要的几点特质似乎都没怎么传到他身上。

“岳哥，你老家是北源的吗？你这是……回到老家来工作啦？”谭楷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

“对。”

岳锋稳稳地点头，把自己手中的铁签子上面的最后两块肉咬下来，顺手把铁签子摆放到盘子边缘。这已经是摆放在他面前的第五根铁签子。

“我老家是北源市的。我们这几个老同学都是。我住在老城区那边。”

“哦……”谭楷放下筷子，长长地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岳哥，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平时还有时间玩牌吗？”

岳锋再次夹起一块豆腐，把整块焦黄色的豆腐塞进嘴里，咀嚼几下，随即咽进肚里。

“我目前在帮家里打理棋牌室，还没找到新的正式工作。”

“哦……棋牌室啊？生意好吗？”谭楷再次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岳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苦笑两声，随即再次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两个脸色蜡黄的青年男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带有几分轻视、还夹杂着一点得意的表情。他们各自端起自己的杯子，把杯中的饮料喝光。方博最先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皱起眉头。

“岳哥，你们家的棋牌室……的客人……是不是……都是大爷、大妈啊？”

谭楷当即明白岳锋的意思，脸上流露出的激动神情瞬间消退。他缓缓地低下头，再转过头，看向岳锋的侧脸。他能够看出，岳锋不愿意过多地讨论这个话题。

“只有大爷，没有大妈，”岳锋淡淡地说，“他们基本都是我爸的一些老熟人、老朋友。”

坐在八人桌另外一侧的矮个子青年男人也露出带有几分轻视的表情。他把视线从岳锋身上挪开，伸出筷子，去夹转到他面前的那一盘菜。

“主要的客户都是中老年人吗？”吴臻突然开口。

岳锋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点头。

坐在一旁的方博忍不住看向吴臻。他觉得，无论是他，还是吴臻，都应该明白，这种话实在是明知故问。在他的印象中，吴臻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人。

“那……照这么说的话，我们要是过去的话，会不会显得挺奇怪的？”吴臻继续发问。

“啊？”

岳锋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即放下自己手中筷子，抬起头，认真地注视吴臻的脸。

“你们……也想来我家的店里打麻将？还是来下棋？”

“不是，”吴臻丝毫没有开玩笑或者闲扯的意思，“我们是想要一个固定的、能够让咱们这些老同学面对面聊天的地方。”

正在大嚼一块排骨的矮个子男人忍不住把筷子放下。这一刻，他也露出带有几分迷惑不解的表情。脸色蜡黄的两个青年男人则先后默默地点头。

“面对面地聊天？”

岳锋嘴角一歪，摊开双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到棋牌室里面去聚会、去面对面地聊天。”

“对啊，”张麒也忍不住附和，“饭店、水吧、酒吧、咖啡厅，哪儿不能聊天啊？为什么非要到棋牌室去？”

同样感到有些尴尬的白宏远也连续转动脑袋，看向让他都感到实在有些反常的吴臻。按理说，大多数人都应该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大多数生长在互联网之下的人，只有在能够获得明显更好的体验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会出门去和别人聊天、聚会。对于很多相对懒惰的人而言，能不动弹就不动弹，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才是正常的选择。

“嗯……”

吴臻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下一口饮料。

“我的想法是……找一个能够……只有我们这一届老同学，大家一起玩、一起叙旧的地方……”

“那也没有必要到我家的棋牌室来啊！”岳锋摊开双手，“棋牌室里肯定不可能只有老同学啊！又没有包厢！我家的店里面的空间那么小，也不可能一下子容纳很多人啊！”

“嗯……这个……”

吴臻露出带有几分为难的表情，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博也忍不住干笑一声，摇摇头。他大约能够猜到，吴臻遇到的，是某些难以直接说出口、又难以只凭自己的力量解决的麻烦。很多人刚刚正式步入社会之后都难免受到挫折，甚至可能会“遭到毒打”。

“哎呀！还是我来说吧！”

谭楷忍不住伸出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端起自己的杯子，把杯子里的饮料喝完，随即转过头，看向岳锋。

“岳哥，吴哥的意思是，他想找人合伙，在北源开一家桌游店。”

吴臻当即点头。两个脸色蜡黄的青年男人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

岳锋露出更加惊讶的表情，把自己面前的盘子往前一推，双眼同时盯住吴臻和谭楷的脸。

“开桌游店？你们确定”

“对啊，对啊，”谭楷连续点头，“我和吴哥的想法是，在北源开一家多功能桌游店，主营以《阴阳斗》为主的国产卡牌桌游。”

“不是……”

岳锋感到有点无奈，伸出手指，用手指关节连续敲桌面。在他的印象中，吴臻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就算他整个人的性格发生变化，也不应该在几年之内就变得这么彻底。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说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直说的啊？绕什么乱七八糟的圈子啊？磨磨唧唧的，干啥？”

“你……你应该知道的，我那个单位……是不让搞副业的……”吴臻突然像是瞬间泄气一般，整个人的语气像是一个执行任务失败的下级正在向上司汇报工作。

白宏远和脸色蜡黄的两个青年男人同时看向吴臻，同时露出深有体会的神色，并先后点头。很明显，他们几个都能够和吴臻感同身受。

“呵呵。”

岳锋冷笑两声。他的笑声明显比刚才向大家说话的声音更大一点，语气中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屑。

“不让公开搞副业，你就想找人一起开店？你知道开桌游店需要付出什么、需要做什么、需要做到什么吗？你以为开店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吗？”

方博忍不住扭过头，分别向岳锋和吴臻使眼色。岳锋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方博的动作，不给他任何回应。

“我知道一点儿，”吴臻丝毫没有感到恼火，似乎完全能够预料到岳锋的反应，“不过，在这方面，谭楷知道的更多。所以，我今天才叫方博找你过来，让你和他当面谈。我觉得，在这方面，他懂的东西应该是足够多的。”

“哈哈。”

岳锋当即大笑两声，摊开双手，整个身体完全倚靠到椅子背上。

“我只是玩卡牌桌面游戏的玩家，又不是真正经营卡牌游戏的老板。玩游戏和开游戏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不会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吧？”

吴臻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方博和谭楷则不约而同地点头。

“更何况，你知道整个北源市的卡牌游戏玩家群体才多大吗？国产卡牌游戏玩家又有多少？北源的玩家群体，能和清河或者烈城的玩家群体比吗？这一点，你知道吗？你要开店，最起码得先确定自己的客户群体是哪些人、有哪些人、有什么样的消费能力和消费习惯吧？”岳锋像连珠炮一样提出一连串问题。

和岳锋不算熟的三个男人先后把目光投向岳锋，每个人脸上流露出的轻视神情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不过，听完岳锋的话之后，他们便马上拿出自己放在裤兜里或者桌面上的手机，开始看手机上弹出来的消息。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把岳锋的话视为有价值的东西。

“哎呀！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啊！我知道啊！”

谭楷一拍大腿，再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快步走向岳锋的座位，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岳锋。

“岳哥，你看！”

岳锋略微歪过脑袋，看向谭楷的手机屏幕。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是聊天软件里的聊天群页面。大量掺杂着各种各样的字母、数字和表情图案的文字布满整片屏幕。

“这是……”

“聊天群啊！”谭楷伸出手，打开聊天群里的群成员列表，指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昵称，“北源本地线上阴阳斗玩家的聊天群！我刚刚拉起来的！”

“呵呵。”

岳锋发出很容易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的干笑，伸出两根手指，在谭楷的手机屏幕的上、下两侧滑动，扫视聊天群中的聊天记录。

“你觉得，只靠这些人，就能拉起一个稳定的玩家圈子吗？线上玩家和实卡玩家之间的区别，你应该清楚吧？”

“只要我们都肯一起去努力，肯定行的！”

谭楷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握拳，脸上露出镇定的表情。

“岳哥，你肯定不想放弃卡牌桌游吧？难道你不希望整个北源有属于自己的国产集换式卡牌玩家圈子吗？”

和岳锋不怎么熟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对谭楷露出带有几分轻视的表情。矮个子男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谭楷的侧脸，两个脸色蜡黄的男人则仍然一手拿手机、一手夹菜。

“我不希望的事有很多。”

岳锋完全不去看谭楷的表情，只是伸出手，把自己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关掉。

“我还不希望回来呢，还不希望自己整天待在小破屋子里守着一群老大爷呢。”

谭楷低下头，目光随着岳锋的侧脸而向下滑动，脸上流露出来的激动情绪略微消退几分。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啊？‘不希望’管什么用啊？有哪一件事是只靠热情和愿望就能够做成的？”

方博抬起头，看向谭楷。作为在座的所有人中相对最了解岳锋的人，他能够听出，岳锋的这句话里满满都是不甘心。不过，他也能感觉到，谭楷双眼中流露出的情感没有丝毫变化。

“嗯……来来来！先吃！先继续吃菜！”

吴臻再次伸出双臂，张开双手，向岳锋和谭楷招手，示意他们二人不要让场面变得尴尬。

“边吃边聊！大家快点吃吧！要不然，菜都凉啦！”

“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岳锋抬起手，从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铁盘子里抓起最后一串烤肉。在他看谭楷手机上的名单的时候，铁盘子里仅剩下的几串烤肉已经被饭桌周围的其他几人瓜分。

“啊？”

谭楷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当即愣在原地，没能及时地对岳锋的话做出回应。他似乎没有想到，岳锋的反应会是这个样子。

“我说，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岳锋抓起铁签子，大口地吞咽泛着油光的烤肉。

“如果你有空，我可以先带你去我家的棋牌室里面看一看，看一看我手头上有的东西。然后，咱们再好好聊一聊。”

吴臻当即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鼓掌两下。刚刚放下筷子的张麒也微微点头。他们两个都不傻，当场就能够明白：这件事至少有可以讨论的余地。先有可以讨论的余地，才有最终做成的可能性。

“行，行！”谭楷当即连续点头，“这当然没问题！岳哥，你是自己开车来的吗？还是打车来的？”

“他坐我的车过来的，”方博也刚好吃完自己拿到手里的肉串，“吃完饭之后，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一起送回去。”

“好啊，好啊！”谭楷露出欣喜的表情，连续鼓掌，“那就再好不过啦！”

岳锋露出满意的表情，把光秃秃的铁签子往盘子旁边一放。几根铁签子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已经感受到，无论如何，谭楷这个人是有最起码的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