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眼>
“任何生物都有可能成为赤眼,无论人或兽,甚至是完全不存在视觉器官的树木
“赤色发亮的瞳孔是彻底堕入黑暗的象征,赤眼死后,尸体将化成灰烬,永不熄灭的眼瞳成为最后遗存
“过多的罪业背负在身,导致灵魂被杀念缠绕,只能沦为没有目标的嗜血剑锋
“愚昧之人崇拜赤眼,视他们为族群的偶像,殊不知超越极限的力量,往往也是疯狂与恐怖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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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深邃的黑暗。
没有任何杂质,甚至于概念本身都不再存在的初始黑暗。
在这里,一切“暗”“虚无”之类的词汇,都不过是为了迎合弱小生物那贫乏的想象力,而勉强用以形容修饰罢了。
初始黑暗之内,是无穷尽的虚幻身影,舞动着着思维难以描绘的怪异轮廓,在咆哮,在疯狂。
祂们从未显露出完整的躯干,可怖身体的绝大部分都隐没在黑暗的怀抱中,只偶尔显出花纹斑驳的只鳞半爪。但仅是那冰山漂浮在洋面上的小小一角,就造就了任何智慧、勇气或仁爱都无法承受的巨大恐怖,隐秘莫名,诡异万分。
无名人的意识淹没在这不可思议的黑暗中,就像那些在云雾笼罩的夜晚仰望星空的人类祖先一样,他彻底被眼前伟大而深沉的漆黑所震惊。
震惊过后,就是恐惧,人类最原始的恐惧
——对古老与未知的恐惧。
“……”
他冲破了黑暗,摔倒在一张床上,大口大口喘息着,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带来难受的粘腻感。
“梦见什么了?”
一道婉转悦耳的女声传来,其中蕴藏的慰藉之意稍稍安抚了无名人的情绪。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淡淡的橡木气息充盈着胸腔,带来久违的安全感。
无名人掀开眼皮,他在一间小木屋内,橙色灯光映亮四周,渲染出他从没感受过的,家的氛围。
抬起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线条完美的脸,淡金色秀发结成精致的细辫,盘在头顶,宛如皇冠,几缕发丝悬在碧蓝如海的晶眸旁,愈加衬托出主人的古典高贵。
而相对于幽静近乎冷冽的眉眼,她鼻梁之下的唇角却优美而柔和,挑着淡淡的笑,为充满神性的面容增添了一抹人气。
“夏都……”
无名人露出不加掩饰的疑惑,好在她很快做出了解释:
“当我们发现昏迷的你时,除了剑和 ……嗯,勉强称得上衣服的破布,你身上只有一块粗糙的木牌。”
无名人,或者她口中的夏都,听得此言搜索了一下记忆,想起那是他初次苏醒之时,从棺材内部拆下来的木片。
“‘弑王之人,夏都。’这是木牌上刻着的文字,以不再被使用的古语言书写。”
“其实啊,最后一个词也可以翻译成‘终末阴影’的意思,但考虑到前后语法,我更倾向于这是一个人名。”
“你的名字。”
夏都看着她闪闪发亮,宛如照进了阳光的蔚蓝眸子,没有回应,而是用另外三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是谁?我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其实夏都没有学过语言,但在他张嘴的那一刻,优美的单词就像是满溢的泉水一样,不受控制,且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沉厚平稳,语句条理分明,除了太过直率,而显得无礼之外,与其他真正经受过完备教育的成年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而夏都,从爬出坟墓开始计算的真实年龄,尚未超过二十天,在人类社会中经历的时间,更是完全等于零。
夏都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他垂下眼帘,凝神开始思考。
仔细想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触“语言”这种本应完全陌生的概念,在穿越荒野的旅途中,他曾经多次被外界的某些东西触动,在心里听到一些断碎的词句。而这一次,可能是由于女子的话语对他产生的“触动”太过强烈,导致他跳过了学习的过程,直接掌握了语言本身。
对于人生一片白纸的夏都来说,这根本不正常。就像他身体深处潜藏着另一个灵魂,一个苍老而经验丰富的灵魂。在某些时刻,这个灵魂的本质会被外在激发而出,借由夏都的身体,做出一些不属于他的行为。
夏都不喜欢这样,可也别无选择。
女子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细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有板有眼回答道:
“我叫罗洛,是一名巫女。你在我的屋子里。”
“之前,我们村民下定决心,准备攻进尸生村的时候,意外看见你跌跌撞撞从中杀出来,然后昏倒在地上。”
“尸生人们似乎极其愤怒,在远处疯狂吼叫着。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们的吼声,居然与发脾气的小孩子别无二致。”
“村里胆子最大的年轻人冲过去,把你扛回了人群里,但他无论如何也拿不起你的剑,所以只能把浑身是伤的你带了回来。”
“因为这件事,攻打尸生村的决定就此中断,村民们簇拥着你慢慢后退,直到尸生人不甘地离去为止。我简单处理了你的伤势,并在换药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木牌。”
“牌子就在床头摆着。”
夏都静静听罗洛讲完,也是在这时,他发现自己除了静听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从头到脚都被厚实的纱布缠着,比之所谓的木乃伊好不了多少,甚至于嘴中的舌头都包了一圈白布,那是忍受痛苦时,自己用牙齿硬生生咬出的穿孔。
粗略地感知了一下身体状况,夏都发现,身上的伤口虽然长而密集,但切口普遍不深,而且竟没有半点感染迹象。如果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伤口深处,他甚至能精确体察到血肉之间传来丝丝痒痛,那是肉芽正在生长的表现。
情况意外的好。
这也不正常,鏖战的记忆虽然被剧痛所模糊,但有几个画面依然印象深刻,其一就是村民们生锈缺口、几乎变成搓衣板的刀刃。
被这样粗糙肮脏的物体在血肉内进出,无疑会留下难以治愈的创口,以及各种致人死命的遗毒。然而,夏都的身体似乎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轻易吞下了种种负面效果,并以堪比最高明缝纫师的手艺,精巧修复了伤处,使它们在几日间重新恢复了健康。
“我……究竟是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柔和的女声打断了夏都的念头。虽然语气责怪,名为罗洛的巫女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满,而是挂着少女似的俏皮。这种表情出现在她知性优雅的面孔上,显得格外具有魅力。
夏都选择了沉默。
“唔……还真是沉闷。”
“你也真是好奇啊。”
罗洛并未被如此无礼的反驳触怒,展颜一笑道:“没礼貌的家伙……不过看得出来,你有很多秘密,而又有很多疑惑。”
她补充说:“对我来说,你也是很能引发好奇的。既然这样,不妨把彼此的秘密做一个交易,然后共享情报。”
“好。”
几乎在她最后一个词出口的同时,夏都就一口答应下来。
这样直截了当的同意让罗洛有种混杂着窃喜的失落感,就像辛苦应付考试的学生,突然接到考试取消的通知一样。
她略一思考:“你是谁?”
“我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新生者。”
罗洛不敢相信这个自己期待已久的答案,就以这样一种平淡的口吻说出,这让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听力来。
“你……是……尸生人……?”
最后一个词她说的很勉强,清澈眸子里也蒙上了名为怀疑的阴影。
“如果‘尸生人’是指之前那些村民的话,显然不是。”
夏都伸手止住了她的下一个问题,说道:
“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
“我想知道……尸生人是什么?”
“就是……”小巫女暗中瞥了他一眼,见对方的面孔仍然平静得如同庙宇里的神像,便略微放下心弦:“以死尸状态复活,不知道算活物还是尸体,但是群居生活,拥有一定智力的……”
“放心,我不是。”
当这几个字从夏都口中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吐出来时,具有非常强烈的说服力:“他们的身体已经烂了,五官只剩下黑洞。而我依然完好,也能流出鲜红的新血。”
见罗洛陷入沉思,也不知是信也不信,夏都道:“第二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在荒野里寻找人类的踪迹,以为那是一座普通的村子。”
夏都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自己半月来的生死徘徊,以及独身流浪的惶惑迷茫。
罗洛伸手贴住他的掌心,无言的安慰?
夏都轻轻抽出手:“这里是不是就在尸生村旁边?”
“是。”
“所有人都很排斥尸生人,虽然生计所迫,无法搬离此地,但也视他们为怪物,平时尽量避开。一些激进的人喊打喊杀,我虽然不很同意他们的看法,却完全可以理解。”
“对于尸生村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村里的老人说尸生人挖掘尸体,食肉吮血,但这样的说法有逻辑上的缺陷……”
“如果尸生人的确由尸体复活而来,埋着的尸体就是他们尚未苏醒的同类。那又怎会同类相残呢?”夏都道。
“是。不过老人们阅历丰富,并不接受这种观点。这次之所以聚集起来攻打尸生村,也是因为一个孩子失踪了,大家都怀疑是尸生人做的。长久的积怨终于爆发,才导致这样的行动。”
夏都颔首,他在脑中搜寻关于小孩遗体的记忆。
“最后的问题……曾经学过魂术和魔法吗?或者巫祝?”
“看来这一次,你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了,”夏都有些无奈:“魔法是什么?”
罗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来:
“刚才有些走神了。既然你是对前世一无所知的新生者,那不知道魔法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
“魔法是只流传于贵族中的高等学识,魂术是太古传下的未知技艺,巫祝则是存在民间,由像我这般的巫女所继承,用以施加祝福或诅咒的特殊能力。(*注1、2、3)”
“虽然在普通人眼中,三者都是神秘力量的代名词,但事实上,魔法偏重于元素流动,魂术是有关灵魂的运用,巫祝则与信仰息息相关,可以通过念想直接改变现实。”
巫女抓住夏都的手臂,温热的手掌一路上移,最终轻按在被纱布包裹的伤口上。
她曼声吟唱,那是一种接近于音乐的语言,词句模糊,带着说不出的美妙旋律。浅金色的光雨从她眉心洒落,没入夏都的肌体,某种神圣的生命力在其中流转。
夏都察觉到伤口的痊愈速度加快了九成,甚至仿佛被某些力量引导着,开始更加有效的修复着身体。
罗洛放开手:“喏,这就是最浅显的祝福。以你的敏锐,不难感知到巫祝的力量渗入肌肤,那是超越物质的神奇。”
“夏都,回答我,没有学过任何法术的你,为什么能够吸收别人的残魂?”
说到这里,罗洛渐渐收敛了笑意,幽美的脸上显露出几许肃然。
“不要试图隐瞒,吞噬他人灵魂的法术,即使在魂术鼎盛的远古,也是被严令禁止的。”
“而在你冲出尸生人包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一具倒下的尸体身上,有乳白色的光点析出,飞入你的身体里。我甚至可以听见残余魂魄发出的尖啸声,就像最凄厉的风刮过石林。”
“为什么,夏都?”
面对这样的质疑,夏都显得很坦然。
对于一个交往经验完全为零的新生者,撒谎和欺瞒的概念从未存在,自然一切都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
“这是我苏醒后就拥有的能力,也是借此,我杀死了所有敢于挑战的野兽,走出了荒野。”
“但是,这个能力也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每一次,当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心间之时,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物体,一点一点抹去本体的存在……仿佛我活着的意义都消失了。”
“尤其是当杀死尸生人的时候,虽然他们已形同活尸,但还是保留了部分属于人的灵魂,那种丰富复杂的情绪,几乎直接毁灭了我的意识……”
罗洛望着他,夏都毫不回避地瞪视过去,直到巫女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天赋的初代嘛……”她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
“好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拥有这种能力,但以后尽量不要杀生了。尤其是人类,在没法主动停止吞噬的情况下,杀人就等于自杀,异种魂魄会充斥于你的脑海中,直到彻底撑破你的意识。”
“古时候那些所谓的吸魂鬼也只敢汲取魂力,或者窃取一小部分的灵魂记忆,哪有这样来者不拒的……”
夏都听得出这是调侃。
罗洛替他拉了拉被子,转身离去,临出门时,突然又回头道:
“差点忘了,门外还有人等着你。”
夏都不知所以,但下一刻,几十张布满笑容的憨厚脸孔就涌入屋内,在本不宽敞的小屋里挤成一团的同时,也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们是将这位杀出尸生村的外来人,视为英雄的当地村民们。
“大人伤好些了吗?……”老成持重的村里长者。
“大人想吃什么,我们一定做到!……”自信手艺的厨子。
“大人来点鸡蛋吧,这时候最需要补充营养!……”唠叨的老婆婆。
“大人……您的剑真的好重……可以教我学剑术吗?……”把夏都带回来的胆大青年。
夏都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热情洋溢的氛围让他大感头痛。假使身体还能活动,他首要的反应必然是拔腿就跑。
然而他不能。
所以夏都冷峻苍白,向来如冰壁般坚硬的侧脸上,破天荒地浮现出两团红晕,哪怕不能动弹,也显出两三分手忙脚乱来。
罗洛递了一个鼓励的眼神,轻轻掩上了门。
倚靠在门板上,静听着里面传来的富有人气的喧闹声,巫女望向屋檐,显出一抹沉思之色。
那里挂着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缩水到只有苹果大小的干瘪头颅。
人头皱缩幽深的眼眶似乎也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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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魂术源于太古时期,是研究灵魂与意识的技艺。据说太古人类精通魂术,用灵魂交流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也能以魂术调和灵魂频率,从而驾驭生物,造就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自然文明。他们通过精妙技巧进行转世,每人的寿命都在千年以上。
注2:魔法创造于今世,专攻元素操控,具有强大的破坏力。魔法知识被严密掌控在贵族手中,用坚固封印和层层守卫保护。魔法师是人类对抗堕落者的重要力量,也因此具有崇高声望,传奇的魔法师们地位几乎堪比神灵。
注3:巫祝是祝福和巫咒的并称,无法查明究竟从何时开始流传,但在三大神秘力量中,它也是最显诡异的一种。巫祝往往无法作出明确的归类,也没有系统性的研究,因而被法师和魂使斥之为“异端”,不承认其学术地位。但是,巫祝反而是三大力量中传播最广泛,也带来最多益处的。
不同于魔法和魂术,巫祝具有直接改变现实的能力,信仰越虔诚,意念越纯净,巫祝的力量就越强。巫师阶层代表神与信仰,即使是手握重权的城主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