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兰亭席上酒，曲洛岸边花。”三月三日上巳节古来便是欢聚饮宴、踏春郊游的节日。这一日无论是学中士子还是深闺之女，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总角顽童，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堂官员，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放下规制约束，去凑一凑热闹，应一应时景，不辜负这美妙的时节，这大好的春光。

往年在太学组织的上巳节各游玩活动中，张远桥与梁凤仪向来都是最活跃的，也是最受欢迎的成员。一来他们身份显耀，都愿意与之结交。二来，远桥善音律，凤仪擅诗画，无论是临江饮宴还是曲水流觞，此二人若在，那便没有论不成的风雅，抒不了的志趣。

今年自然是遗憾了些，凤仪托了身体不适的借口躲在府中不出，只有张远桥出来参与了一个规模大些的诗会。然而远桥并不擅诗，同窗们起韵倒是吟了不少，但终究觉得没有可堪流传的佳句，稍稍对不住太学的声名。

大伙儿议论了一时，便开始怀念昔日凤仪在时，不但自己绝句频出，还能把一众同窗们的蓬勃诗情都勾带出来，以至每年都有市井之上纷纷传抄吟诵之盛况。

眼看今日盛况难在，几个学子便开始撺着远桥再去请凤仪出来。远桥一大早本就去相府磨了他许久，此刻怎好再去，便胡乱应付道：“他今日可不是故意不来，一早去了见他还病着呢，脸色煞白煞白的，怎么能来？”

大伙儿便当了真，叹道：“真是可惜了，这时候哪里再找一位诗画双绝，与他可匹之人呢？”

远桥听了这“诗画可匹之人”这几个字，脑中竟莫名其妙的闪出那日在秋实街见到的卖字秀才来。

“哎，我想起一个人！”远桥一拍手，“想他眼神纯澈相貌不俗，定是博学之士，何不请来，咱们一起将他才学一试？”

众学子好奇道：“你说的是哪个？”

远桥便将那日偶遇卖字秀才的情形，以及他的容色添油加醋的吹嘘了一番，只夸的他是人间难有天上也无。众人一听是街边摆摊卖字的，不由哄堂大笑，嘲道：“远桥你莫要开玩笑，他若当真才高八斗早该扬名，成为京都各显贵之家的座上之宾，何必苦哈哈的去卖什么字？”

远桥对那秀才一见之下就有结交之心，此时看大家轻蔑神色，便如侮辱了自己朋友般，将身前七弦琴一拍，不满道：“我张远桥看中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你们不信便等着！等着！”

他起身叫过小厮去备车马，立刻便要去找那卖字的，众人看他此时脸色煞是难看，便顾虑起他的皇亲身份来，凑前将好言好语哄了一时，见他欢喜了，又选了两个同窗与他一起去找那位秀才过来。

三人快马加鞭赶到秋实街， 果然卖字摊子还在原处，且依旧被围得水泄不通。远桥扒开人群挤了过去，见那秀才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摊子，身边一堆花果荷包香囊玉坠子等物品，哪里像卖字摊子，倒像是杂货铺子了。

远桥知是上巳节里有不少女眷出来，又学前人对美男子潘安“掷果盈车”之举，让秀才摆摊不成。看看此时四周还有不少妙龄女子，他便立即笑眯眯的四方作揖道：“各位姐姐都散了吧，我兄长脸皮薄身子又弱，你们可不要‘看杀卫玠’啊！”

卫玠是前朝出名的美男子，只是身体素来羸弱。一次因为前去观仰他美貌的人太多，他受了惊吓，回去便一病呜呼了。众人听提到这个典故，便不好意思再围观下去，俱都依依不舍的散了。

远桥见眼前清净了，忙上前自我介绍：“在下张远桥，太学生员，敢问仁兄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秀才拱手道：“在下顾昭梧，字明远，青州人士，方才劳公子解围，感激不尽。”

远桥听他报上了名姓，立时热乎的如多年老友一般：“明远兄，我们几位同窗在渭水边举办诗会，此时正热闹，快将这些劳什子放一边，随我一起过去吧！”

顾昭梧三日后便要入太学旁读，此时有机会结交一些学子正是难得，便假意推道：“在下才疏学浅，如何敢去班门弄斧？岂不贻笑大方。”

“明远兄莫要太谦了！就仅凭您这笔书法，就远在我们诸学之上了。”远桥拿起他的一副字看了，又招呼两个同窗过来品评了一番，笑道：“今儿个算我自大一回，我擅琴，无涯善棋，清余善画，再算上明远的字，可算是琴棋书画四绝都有了！”

顾昭梧听提及“清余”二字，心底如被针刺了一刺，忙谦道：“早听说太学里青年才俊云集，今日得见几位已是三生之幸，又怎敢再与诸风流人物并称呢！”

远桥笑道：“那林无涯棋艺高超，下遍太学无敌手，虽暂时不在诗会，但按照他的脾性定然不请自去。那清余姓梁名凤仪，不但是”丹青圣手“知镜先生的高徒，还擅诗律，是京都早已扬名的四大才子之一，可惜这两日他身体不适，没有来参加诗会，不过以后我会带明远兄认识他的！”说罢，便拉了顾昭梧的衣袖：“车马就在那里候着，诗会上也都在等着，明远兄快走吧！”

顾昭梧看此时不好再推，便道：“如此只有尊敬不如从命了！”

远桥看他允了，愈发欢喜起来，亲亲热热的将他让进马车里，一路不停的与他说些闲话。顾昭梧见他面色柔和眼神清纯，知道不是邪佞之人，便也与他攀谈起来，待意外的得知他是清余的同窗好友，且在学堂里是前后座位，更生了些亲切之意。

两人谈的兴浓，两位同来的颇觉的插不上嘴，便探头到车窗外四处张望，看看上巳街头的风物景致。正看着，忽然当中一人指着街边一人叫道：“哎你们看，那不是清余吗？”

顾昭梧心里一惊，便知道他一定是偷偷跑来看自己摆摊子，当初不让元叔告诉他实情，便有这方面的考虑。今日若不是顾虑柳博士看出端倪，原打算不去卖字，却偏偏让他看到自己被一群女子丢了许多香囊玉坠子什么的，恐怕不知作何念想。

顾昭梧表面故作淡然，心里早一团乱糟糟的，又恐怕这几位将他叫到车上同去，自己不知如何面对，当得是脑中也如熬粥一般混沌不堪。谁知他越担忧，远桥一听是清余却立即喝停了车子跳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远桥果然拉了人过来，一上车便道：“明远兄，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还和你说那雅擅丹青的梁凤仪不在，这会子就遇见了！”

凤仪本是一大早便在街对面的茶馆里候着的，等到看见顾昭梧出来摆摊，虽不敢上前却也能饱看几眼，以解相思之苦。哪知道他没看了多大会儿，就见那摊子上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女眷，把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说，还不停的送香囊送扇坠送荷包。然而他观察了许久，见顾昭梧对这些女子表达心意之用的物品并没有丢出去，便有些心底不悦，后来又见他不但不准备弃了摊子逃走，还稳坐泰山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他在街头以美色招蜂引蝶，空劳自己一番牵挂想念，便拂袖离去。

然而他走了半道街，终究还是不舍得，便回转身又在各个铺子里胡乱逛了起来。如今被远桥看见，先是质问了一番为何装病，又强行拉着去参加诗会，还要介绍认识一位新朋友，心里本是焦躁难捺的，此时一听他开口就是“明远兄”，一惊之下才诧异的发现，车上坐着的正是那位在街上比潘安还招人喜欢的顾明远。

远桥不知他心底的戏份十足，只兴奋的介绍：“清余，这位就是顾明远，我们之前在街上见过的！”

凤仪此时心头怒气未消，便冷笑道：“原来顾公子竟这般倾城绝色，怪不得方才我从街边经过时，见那些闺阁小姐们都对顾兄情意绵绵呢！”

顾昭梧不敢正眼去瞧他，只胡乱拱手道：“梁公子见笑了！昭梧本想早点离开那是非之地，只是与一位长辈有约，才耐心多等了一会，后来还是多亏了远桥贤弟解围。”

凤仪只当他拿话糊弄，依旧冷着脸，虽坐在了车上也不与人言语。另两位学子只道他看不上顾昭梧寒酸，便也不以为意，各自依旧看起窗外的风景来。远桥想起那日买衣裳时凤仪就有些反常，只觉得愈发难以猜透他的心思，便只拉了顾昭梧继续闲话：

“说起闺阁小姐，恕远桥唐突多问一句，不知明远兄家中可有妻室了？”

顾昭梧飞快的看了一眼凤仪，见他还在独自闷闷不乐，哪有心情闲话，便随意道：“举业未成，何谈家室。”

远桥笑道：“明远兄这般人才，何愁良缘，他日金榜题名时怕不要被招亲的踏破门槛？”

凤仪听说起金榜题名之事，想起与顾昭梧比邻而居之约，心下愈发惆怅，便转过身去看窗外风景。方看了一时，便见街边一糖果铺子里出来一人，一见他面便招手大喊道：“清余！在诗会上给我占个好位子，我一会就去！”

远桥听了声音便笑道：“明远兄你看，那就是林无涯，每次都是不请自去！怕到时又要拉着你对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