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涯是武威将军林茂则的长子,因为少时性子急躁,便被林将军勒令弃武学文。只不过他是个粗爽之人,强作文士实在有些困难,在太学的五经六艺课程里,除了射御之外,都处处垫着个底。林将军看他劣根难改,又勒令他学棋,以望能磨一磨他的性子。谁料这极考验耐心的技艺却意外对了他的脾胃,未出三个月便学出了道行,如今,他已是下遍太学无敌手,平日最大爱好便是与人对弈,并求一败。
今儿个诗会,他这不会吟诗的棋手本不受欢迎,不过他向来出手大方,便主动买些瓜子糖果茶点等一应吃食,以求凑个热闹,并趁机拉几个陪弈的。
谁知林无涯买齐了东西打马赶到诗会时,远桥他们还没有回来,同窗都在联诗,他也插不上嘴,又找不到愿意和自己对弈的人,便自己胡乱找了个座位百无聊赖的玩弄棋盘。
过了一时联诗终于停了,大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起来,无涯听闲聊中说起,远桥车上还拉了一位卖字秀才,便出了云亭去外面翘首以望。
也不知翘望了多久,才见两辆马车并几匹快马由远及近,还未见人便听见远桥兴奋的叫喊声:“无涯!无涯快来!“
无涯忙转过车门那里去迎,见远桥抢先一步跳了下来,又拉了一位身材颀长清瘦、眉目俊逸清冷的布衣男子来:“这位是顾明远。“
无涯忙一抱拳:“幸会幸会!在下林无涯,京都人士,年十八。”
顾昭梧见来接的是一位浓眉大眼,满脸英气的年轻人,不但气度威武不似常见的文士学子,连见面礼都不是文士的揖礼,很是新奇,便也按着他的礼节回了个抱拳礼:“幸会,在下顾昭梧,字明远。青州人士,年二十一。”
无涯在太学里一直是个另类,谁见他行抱拳礼都要嘲笑一番,如今乍见有人以同礼相回,心底一时激动起来,便往顾昭梧肩上大力一拍:“明远兄不但长得好,性格也好!无涯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走,我们去亭子里下盘棋去!”说着,便转身将他的胳膊挽了起来。
远桥早已挽了右边,顾昭梧如今之势便如同被胁迫了一般,被两人拖着就往云亭去了。凤仪虽有意疏远顾昭梧,但此刻一旦被完全忽略,心里一时又万般沮丧难过,又不好发泄,只能把随行的护卫训斥了一番,让他们与抱琴侍书都各自去玩,再将马牵的远远的 。
此时亭中早有同窗将竹帘掀开候着,先将顾昭梧上下一通打量了个明白。虽有几个出身高门的学子初时瞧不上他一身布衣的寒酸,但见了远桥和无涯亲热的挽他进来,才发现这布衣男子在皇亲国戚与将门之子中间夹着,竟然依旧能显露出容色卓绝、气度不俗,不由的也收了些小看之意。
远桥把在场的学子们为他一一引见了,却因顾昭梧与谁挨着坐和无涯争抢起来。眼看着争来争去没有结果,不料身后忽然幽幽响起一声:“有什么可争的,让顾明远坐你们中间就是了。”
远桥这才想起凤仪的存在,忙道:“清余本来身体抱恙,我还把他强拉了来,为表歉意,我先自罚一杯!”说完,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又道:“我有一个提议,咱们虽是诗会,但不必拘泥于诗。不如把各位擅长的才艺都展示一番,大伙儿也自得其乐了,我们旁观的也开了眼界,如何?”
众人立刻轰然叫好,当中有多事的又道:“既如此,这位顾明远也该入乡随俗,拿出一番诚意来让大家品评一番。“
远桥见说话之人是麟德公的次子叫姜志奇的,为人最是傲慢刻薄,便冷哼道:“明远兄书法雄奇,有大家风范,岂能拿不出才艺来?“
那姜志奇却道:“书法本是士人必会之技,即使写的稍好一些,也算不得什么才艺。不知你这位明远兄除此一项,可还有别的能出手的?“
远桥还不待回答,无涯立即拍案而起,气冲冲道:“你莫要小瞧人,明远兄随随便便露上一手,也能震了你们!“
凤仪进门之时虽有诸多不悦, 但见姜志奇挑衅,自是按捺不住要帮顾昭梧出头,打打他的气焰,只是他身边早有两名保护神,如今竟是用不得自己,便只酸溜溜的找了不起眼的座位,独自饮酒去了。
顾昭梧偷眼瞧着他神情落寞,心头一时也没着没落的,把那如何让他欢喜的主意翻转了几回,才笑道:“昭梧常在山野,会不得那些可登大雅之堂的才艺,只会填些词曲,且博各位一笑便是。“
本朝尊诗贬词,将诗言志,将词欢娱,此时听他说起词曲之技,便多有些不屑,只是碍着远桥的面子违心道:“这倒也是新鲜,明远不如现在便写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顾昭梧微笑着应了,又对远桥道:“可否借琴一用?“
此时便不只是远桥意外,连众人都有些惊了.方才听他说起词曲,不过以为是坊间俚曲,此时要取高古之器七弦古琴,还要做高堂风雅之乐,岂能是他这般出身可以为之的?
远桥虽也有疑,但还是取了琴过来,又焚上一柱清香。顾昭梧将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试了试音,才向众人道:“献丑了!“
凤仪独坐在别处,正执了酒杯独伤心怀,此时见他敛衣抚琴,只觉清俊容色萧萧,仿若天外谪仙人。
举起酒盏又一饮而尽,凤仪心底哀叹的是自己深陷争储漩涡,本不欲再与他多有牵扯,可是偏偏心中难言的情丝难解,又要囿于男子之身,无法将他名正言顺的束于自己身边。
而翌日他愈来愈醒目,愈来愈光明,或许,终将如今日这般,自己只能远远的空望而已。
独自将酒斟满,凤仪又连饮了几杯,头脑渐混沌间便听见有古朴厚重的琴音在他手指间悠然响起,伴着温润清和的吟唱: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
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
琴曲与吟唱皆清泠婉绝,如九天环佩之玎珰,又如清泉覆石之鸣响,一咏三叹。听琴之人随着他的琴声与吟咏,仿佛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如幽兰之芬芳,如美玉之高洁,心下仰慕寐思,愿与她结海誓山盟,却忧心失礼唐突,想遣青鸟传信,又怕被别人抢先一步。心下如此惶惑,一瞬间神魂游转,只叹愿化作她的衣领,却无法承受夜晚离开,怨秋夜漫漫天光还未发白,愿化作她外衣上的衣带,束住她的纤细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同,又要弃旧而纳新….
众人皆已迷醉,而抚琴之人却独清醒。顾昭梧心底亦存着不为人知,不敢吐露分毫的思念和眷恋,只能化作琴声吟唱,愿他能懂,却又怕他会懂。这回环往复之心,仿佛那日黎山与他初见,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凤仪原本七窍玲珑,字字戳心又如何不懂。原以为自己寤寐求之,不过得一水中之月,却原来他都懂得,并从来不曾退缩过。
然而如今昌王失势,英王独大,且南巡归来又得圣上嘉许,更添骄矜自得之色。自家老父的劝谏也毫无效用,怕他日入主东宫也难为善始善终的良主,梁家之危如何能解?
或许负他深情,才是最好的不相负吧!
凤仪又执起了酒杯,将宽大的衣袖掩面,掩去了落入酒杯的一滴清泪。
注:本文顾昭梧所唱琴曲,引用自晋陶渊明《闲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