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从诗会回来，便将自己关进了鸣阳阁中，连抱琴侍书都撵走不让近身。大伙儿看他脸色极差，也不敢多说，只隔了一段时间让德叔小心去看看。不料德叔探头探脑的进去，一会儿竟然愁眉苦脸的出来了。抱琴侍书上前打探何事，他只小声回了句“怕是和顾公子闹了别扭“，便匆匆出门去了。

梁夫人每日在佛堂礼佛，向来少过问家事，凤仪的起居都托给雪梅并崔妈妈照管。她二人见午膳时辰到了也不见凤仪，便亲自来托着他素日爱吃的几样菜式点心送到鸣阳阁。

抱琴侍书不敢惊动梁夫人，只推脱凤仪正在用功，将午膳接过又保证看着他用过，才好歹打发了雪梅和崔妈妈。二人见四周再无外人，才悄悄的走到书房门外，隔着门低声叫道：“公子，该用午膳了。“

凤仪并不开门：“我不饿，你们用吧！不要再来问了！“

抱琴侍书听他声音虚浮，虽是担心也不敢多说什么，便退出来耐心等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看看午膳还温着，抱琴又斗胆去问了一遍，不料凤仪这次二话没说就扔了个砚台过来，把书房门砸的叮当作响，吓得二人退出阁外，寻了个角落蹲着把午膳默默的吃了。

二人一直守到半下午，才见德叔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待上前打听情况，德叔便将一个布包从身上掏了出来，把里面的一个物事给他两个看。二人一看竟是凤仪二十年来不曾离身的玉佩，惊讶道：“这些日子不见公子带在身上，这是去哪里了？“

德叔小声道：“你们也是马虎，公子这些日子贴身带着的玉佩早就不是以前的，竟然不知道么？“

抱琴疑道：“改贴身带着了？怪不得多日不见，只是那又是谁的？“

德叔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咱家这位公子不知道发了什么邪，忽然要让我托老三把顾公子的玉佩还了。本来我想着顾公子若不还，还会有些希望。谁知我等了元叔回来，那顾公子不但还了咱家公子的玉佩，也把他自己的玉佩拿走了，这样看来两个人是彻底闹掰了。“

抱琴侍书相对看了一眼，惊道：“顾公子？怪不得咱家公子今儿个回来脸色就煞白的，连午膳都未用，可既然二人都交换信物了，却又如何能够闹掰？“

德叔又长叹了一口气：“这谁知道呢？眼看着顾公子今儿个在京都声名大噪，怕是有希望参加明经科取士，一旦破格入了翰林，就凭他那模样才华，什么样的小姐娶不到？两个人终究还是走不到一路去，世俗礼法都不容啊！“

抱琴侍书俱都摇头：“顾公子是无事了，他日娇妻美妾在怀自然痛快，可咱家公子从未对哪家小姐有意，就看他认真了这么一回，那真是把心都掏出来了，一时半会的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又如何？咱们做下人的不说什么，可相爷夫人知道了会如何？大小姐姑爷知道了会如何？这都是翻不了的高山啊！”

“唉！谁说不是呢！“三人相对叹息了一时，各自在外厅寻了椅子坐了，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子，看看天色便黑了下来，晚膳时辰一到，梁夫人便要亲自过问饮食，可是难打发了。

大伙儿正在为难，却见府里一个新来的小厮叫柱子的，在鸣阳阁外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了一番，又向德叔招了招手。抱琴和侍书还在疑惑，德叔却如遇到救星一般一跃而起，朝他飞奔了过去。

他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柱子便和变戏法一般，自旁边茂密的花丛里取了个布包出来，飞快的塞给了德叔，便又鬼鬼祟祟的原路回去了。

抱琴和侍书急不可耐的凑了过来：“德叔，这柱子什么来头，他给的又是什么？”

德叔嘘了一声，音色极低：“他和另一个小厮叫石头的，都是老三那边安插过来的人，专一给顾公子联络用的，此事只可我们三人知道就是了。”

二人忙应了，抱琴又叹道：“我看这张老三如今也不知是谁的人了，咱家公子日常也难见一面，倒是天天围着顾公子打转转。”

德叔立即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说的什么话？本来老三就是公子暗处的人，怎么能时时出来？再说了，顾公子和咱家公子那不是和一个人一样么？”

抱琴白了他一眼：“你今天刚说两个人掰了，这会子又说什么一个人？”

“今儿个柱子一来，我就知道还有戏！”德叔说着便将布包打开来，一看见里面的东西便咧嘴笑了：“你们看看，有戏没戏！”

布包里并没甚稀罕东西，只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木头匣子，抱琴侍书一见却如见了稀世珍宝一般，讶道：“这匣子虽然做工粗糙了些，可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啊！“

德叔打量了一番，见不但木色花纹与当年那个如出一辙，连用的锁头都是红铜的，叹息了一回又将匣子小心打开，见里面满满当当装了一匣子的物事，立时又惊了：“你们瞅瞅，瞅瞅！“

抱琴侍书探头来看，见里面装的一应泥人儿、弹弓儿，皮影儿，铜丸子、叠罗圈等等小玩意儿也都是昔日的那些，便俱都红了眼圈儿：“这些东西公子都惦记了多少年了，这又是从哪里收罗来的？像这样的泥人儿，铜丸子市面上都买不到了呀！”

德叔神秘兮兮道：“柱子说啦，顾公子知道咱家小爷儿心情不好，便向元叔打听了些事，又想尽了办法弄了这些东西来，弄不到的这些，像这个泥人儿，就是他亲手和泥捏的，这叠罗圈也是他亲手做的！“

抱琴惊道：“自己捏的？那可是照着啥样子捏的，哎哟你别说，这泥人捏的还真是像呢，这叠罗圈儿也一模一样！可真难为他用心了！“

侍书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好歹有了这一回，咱家公子也算没白给他掏了心！“

德叔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怎么哭上鼻子了？去，你拿匣子送过去，回来告诉我们公子他哭没哭鼻子！”

侍书破涕为笑：“这么好的事让我去，那就瞧好吧！”

他小心将匣子包好，往内厅的书房门外一站，低声喊道：“公子，快瞧瞧顾公子给您送什么来了？”

里面并无回声，侍书正纳闷这难道铁了心要断了？却又忽听得里面叮叮当当的碰翻了什么东西，一阵脚步声疾过，门吱呀打开了，凤仪探出头来：“什么东西？”

侍书将布包一举：“这个，说是顾公子亲手做的，给您解解闷儿。”

凤仪二话不说便将布包夺了去，将门一关便风驰电掣的往书案子边上去了。

因为他走的急，门并没有关严，还留了一点儿缝隙，侍书向抱琴和德叔招了招手，三个人便凑一起，鬼鬼祟祟的贴在门缝上窥视起来。

但见凤仪坐到了书案前将布包打开，一眼看到个黢黑的木匣子，登时便愣了，待左右反复的打量了，又将匣子打开来看。

铺面而来的满满当当的物事，仿佛瞬间便将逝去经年的少年时光扭转了回来。

自幼便生在高门深院的贵族少年，每日学的是规制礼仪，读的是四书五经，墙外那鲜活生动的属于孩子的乐趣，似乎从来都和他无缘。

偶尔坐着马车出门，从车窗外看着市集上那别致的各式小玩意儿，孩童们奔跑追逐时玩乐的弹弓，铁蛋蛋，小画片儿，叠罗圈儿，他是有多么想自己也能摸上一摸，玩上一玩儿。

渴望久了，便也动了心思，利用一切出门的时机，说通了车夫，又劳了德叔并另一位长随，偷偷摸摸的收集了许久，才收集了到些小玩意儿，都放在一个不显眼的黑匣子里，每日下了晚课偷偷摸摸的拿出来玩上一会儿，便觉得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某日一不小心被梁相看到，不但大发雷霆说他贪恋市井俗器，玩物丧志，还生生的把整个盒子都砸了稀巴烂，又扔了个没影。

因为这事儿，他伤心了很长时间，梁相自然也有些心疼，却拉不下面子认错。虽然就此对他去市井宽松了许多，但此事却成了凤仪隐秘的痛事。后来在集市上偶尔和元叔提及此事，以及记忆里难忘的黑匣子，不想顾昭梧却将他复原了出来。

凤仪小心的将两个憨态可掬的小泥人儿拿在手中，想起这圆圆胖胖的小脸蛋儿竟然是顾昭梧亲手捏出来的，便轻轻的将手抚了上去，仿佛触到他稍有些粗糙却温暖以极的手心。

慢慢的抚了一会儿，便觉得这泥人儿背上稍有些不平，便反转来去看，却见每个泥人背后衣褶里，都刻着并不起眼的四个字，正是顾昭梧的笔迹：“愿倾此生，博君欢颜。”

“愿倾此生，博君欢颜….”凤仪喃喃念着这句话，眼中水雾渐渐凝结成滴滴清泪，落在两个儿憨笑的泥人身上，留下斑驳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