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起伏难论，气运一时东西。前些日子还是青州山野里的采药人，上巳假期的第二日，顾昭梧已成了这赫赫京都的风云人物。
一大早，他临时租住的矮房外已经围了满满当当的人，什么书铺的老板请他去印书的，什么书画社请他去题字的，什么乐坊请他去填词的，什么同乡会请他去赴宴的，还有几个体面的随从递了帖子说请过府一叙的…
顾昭梧原打的主意是先进入太学，再找时机扬名立足，哪料到一篇辞赋就有这等效用，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他费了许多口舌刚将这些人打发约莫一半出去，忽然又来了几个娇柔美艳的女子，只着了轻薄的丝锦，以至于酥胸半裸、玉腿若隐若现。围观之人目光过处，甚至不舍得眨上一眨。
顾昭梧却立即转过目光，唯恐有一丝落入眼中。而那几位姑娘却反搔首弄姿的贴了过来，娇滴滴道：“顾公子，我们凝香坊的姑娘仰慕您才貌双全，无论什么时候光顾，可是一分银子都不收您的…“
顾昭梧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躲避不及便被她们团团围住，又被胡乱的亲了几口，又窘又怒间一张俊脸已是青红难辨。围观之人哪里管他许多，只顾着七嘴八舌的看热闹，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竟然还叫起好来。
正混乱不堪，当中一位紫衣姑娘忽然贴在他耳边低声道：“秋实街三十六号，英王殿下请你过去。“说完，她又往顾昭梧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娇羞道：”公子可要随奴家来哟！“
顾昭梧虽出乎意料，但终究有些气恼：“读书之人该当洁身自好，你等休要如此不知廉耻！“
围观的人立即哈哈大笑起来：“凝香坊的姑娘您还让她们要廉耻呢？她们做的可就是没有廉耻的买卖！“
那紫衣姑娘佯道：“哟，顾公子脸皮这般薄，看来是没有见识过什么是温柔乡啊，不如让我来教教你啊！”说着，便将红唇向他脸边凑了过去。
顾昭梧立即如白日见了鬼一般，一把将她推开，撩起衣摆冲出人群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远兄你别跑，等等我们….”身后笑声中还夹杂着张远桥和林无涯的声音，想来他们也来登门拜访，却被那些姑娘给缠住了，顾昭梧此时无暇顾及，只暗暗琢磨着英王绝不会平白见他一个秀才，或许脱不了梁家的干系。但是凤仪为不将他牵扯进争储阵营，这些日子一直有意与他划清界限，若知道英王要召见于他，又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顾昭梧暗暗揣摩着各种可能，为防万一，他随手在路边拣了一颗小石头，待寻到秋实街三十六号时，他便极快的在门牌下方画了一团叶子。
这是一家极平常的书铺。因为天色尚早，里面并没有什么顾客。他收了脚步观望了下四周，见街上人迹稀少，也无人注意到他，便大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哥迎了上来：“顾公子，您前日定的书已经到货了，请跟我后堂去取。”
顾昭梧心知后堂必有机密之室，便道：“有劳带路。”
他随着那小哥进了后堂，将一扇伪装成墙壁的门推开，却见是一间宽大的堆满了货物的杂物室。顾昭梧四处打量了一番，都觉平常，只又西面墙上楔着一根粗大的钉子，挂着一个破口袋。他正疑心这便是机关所在，果然见那小哥上前将钉子一转，墙壁中间应声打开了一扇门。
“公子请进。”
顾昭梧迈进门去，便见一位三角眼，长方脸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似乎在等着他来。
“顾公子，这位是英王府的长史，刘大人。”
顾昭梧行下礼去：“晚生顾昭梧，见过大人。”
那长史开门见山道：“王府公务繁多，本官便不与你说那些虚词。英王殿下前日读过你的文章，知你少年不易，颇赏识你的人品才华，愿在圣上面前保举你为特诏翰林，并许你做入幕之宾，这黄金千两便是殿下的一点诚意。”说完便往地上的一个红木箱子一指。
随从小哥上前将那木箱子打开，便见里面金光四射而出，竟是满满当当的一箱子金元宝。
顾昭梧躬身再行一礼，从容道：“殿下抬举，晚生受宠若惊。只是家父曾留下落榜之憾，晚生早已立志要行科考之途，以慰先父亡灵，恕难从命。”
“你若有此志向也不是不可，明经取士亦是科举正道，殿下也可作保。”
“殿下作保虽是难得，但终究有取巧之嫌，晚生如何能安心祭知先父？”
那长史又道：“后生若要执着，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如今英王殿下即将入主东宫，身边正缺肱骨良才，后生可不要错失良机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良才皆是天子门生，想来在何处效劳也都是一样的。”
长史将几案一拍，怒道：“后生好大的胆子！若再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可莫要怪本官无情，让你进得此门来，出不得此门去！“
“大人何必动怒，晚生不过求一科考正途而已。“
“怕你那科考正途，先父遗命，都从此随你一起烟消云灭！”说罢一抬手，密室之外立即响起刀械之声，随之一队重卫登门而入，竟将顾昭梧团团包围起来。
顾昭梧淡然一笑：“晚生来时，特意告知了身边的朋友是英王召见，若一时半会不见踪影，怕那驸马都尉的公子和武威将军的公子都要找上门来，殿下这擅拥亲兵，私设密室，重金收买人心的行止若是圣上知道，恐怕也大为不妥吧！”
那长史冷哼一声：“英王殿下如今在朝中无人抗衡，武威将军也早解甲闲居，小小的驸马都尉不过三品，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况且今日之事你既不从，也必会泄露出去，便再无让你活着出去的理由！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秀才立即就地处置了！”
“是！”两位亲兵立即上前将手中尖利的斧钺抵在顾昭梧颈间，瞬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殷红的鲜血当即汩汩而下。
顾昭梧却依旧面不改色，反从怀中掏出一张凭信来：“太学生遍布朝野内外，今日暗害昭梧一人无妨，可英王殿下失却民心之举却再也无法弥补！”
亲兵将凭信接过递与参军，参军看罢惊讶道：“你竟是太学生员？”
“正是。
参军将心一横：“那又无妨，左右太学之中无人可晓，我只用一场暴病便可将你就此抹除！”
顾昭梧傲然神色之上依旧含着笑意：“大人您别忘了，都尉大人家的张远桥与武威将军家的林无涯同在太学，若此番寻昭梧不到，必然会去召集太学同窗去祈天殿前求见天颜，平白无故失踪了太学生，且就此惊动了圣上，那大人您觉得还会无人知晓吗？”
“好！算你牙尖口利！竟然拿太学生有求见圣上的特权来说事！只是你又如何证明他们这样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之子会为你出力？“
“大人若不相信，可以去门外牌匾看看，是否画有一团叶子？若有，那便是远桥与无涯来过并留下的暗记。若半个时辰内我不离开，他们自然会有主意为我出头。“
长史立即吩咐随从小哥：“去门外看看！“
那小哥立即疾步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禀道：“确实有一个新的暗记。我一早挂牌匾的时候还没有。“
“看在都尉府的面子，今日且饶你一回，只是若你将此事泄露出去，要小心随时随处大祸降临！”长史又一挥手：“你等暂且撤回！”
亲卫收了斧钺，又将顾昭梧一推，才列队出了密室。
顾昭梧被推的脚下踉跄，勉强扶了椅子才站住。方才他全副心神都在思考如何脱身，几乎忘记受伤之事。此时乍脱困境，才觉得颈间伤口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将手一抚，竟是满手的鲜血淋漓。
他就着里衣撕出一幅布条胡乱的包裹了起来，那参军却忽然变了一幅面孔，凑过来看了伤口，又和声道：“公子再稍忍一会儿，已经去请大夫了。”
顾昭梧心底疑惑方生，便见密室门再次开启，随之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白面长须、目光深沉，着紫色祥云纹锦袍的长者，身后还跟了一位提着药箱的大夫。
长史立即起身迎了，又将太师椅搬到他的身前服侍他坐了，才回道：“大人恕罪，为防起疑，下手重了些。”
这长者一见他浑身血色淋漓，便皱眉道：“委屈你了！老夫只是让那兵士吓你一吓，不想竟这般没轻没重！快让大夫看看伤势如何！”
那大夫立即上前将他裹着的衣襟解开，又细细看了伤口，才回道：“大人放心，不过皮外伤，上些刀创药几日就可痊愈了！”
长者点点头，又低叹道：“虽是如此，也是过了些 ！”
顾昭梧听他此话蹊跷，又打量他虽气度凛然，眉目之间却隐见青年之时的明秀之色，心下便已然有底，只是假作不知：“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亦不知晚生犯了什么罪过，大人要这般恐吓晚生？”
长者抚了抚胡须，方缓缓道：“凤仪是本相的独子，你既与他交好，不妨叫本相一声伯父，也无不可。“
顾昭梧又规规矩矩的行过一礼：“大人官居一品，晚生不过一介秀才，如何敢无礼攀附。只是大人煞费心机做出这些安排，想来不会只是想听晚生叫一声伯父这么简单。“
“成大事者，最忌酒色财气四字。那几个女子身姿容貌皆是上佳，等闲之辈见了都要忍不住偷偷扫上几眼，而你眼中也却无丝毫贪恋之色，此是难得。出身虽贫，黄金在前亦无丝毫动容，此也是难得。刀兵逼迫，依旧临危不乱，从容应对，此又是难得。”梁相多有赞赏之色，“本相原不信你可一计便拨动时局，此时再无可疑。”
“大人谬赞。前一番不过是倚仗清余福荫，并非是晚生之能。”
“昭梧也无需过谦。依你之能，自然知道英王虽有获胜之机，亦有败落之危，梁家生死皆系于其上，与其他日再冒死相救，却为何不加入英王阵营，助梁家一臂之力，以求掌握时局？”
“晚生并非不肯加入，只是还待时机。“
“哦？梁相眼前不由一亮，“却不知昭梧所言的时机是何？“
“圣心，“顾昭梧双目炯炯：“大人当年有从龙之功，自然知道一切成败皆在圣心。“
梁相目中已弥上怅然伤怀：“是啊，本相得荣宠多年，曾以为深谙圣心，然而时至今日却不得不承认，圣心愈发难以琢磨。然而时势逼人，本相若不铤而走险，赌上英王这盘胜负难料的棋局，走上一条不知是死是生的道路。“
“晚辈有一句肺腑之言，大人可愿听之？“
“请讲。“
“大人到此已是骑虎难下，可晚辈尚是自由之身。还请梁相放晚辈自去寻一条生路，若能寻到，不敢妄称可带走整个梁府，但必会带清余并府上大小姐与昭梧同生。若寻不到，无论梁家是从昌王还是英王，晚辈自会回头，与清余死生同赴。“
此刻他清傲的眼神中皆是笃定之色，梁相大为动容，声音微颤着握住顾昭梧道：“想我仪儿何能，竟得此挚友！若能保住老夫一双儿女，他日当真梁府大厦将倾，老夫也算少些悔恨了。“
“晚辈与清余既是莫逆之交，本该生死不弃。大人放心，前路虽有迷雾，晚辈必将竭尽所能，还请大人暂时与晚辈划清界限，以便行事。“
“依你便是。此处密室连英王也不知晓，日后若有要紧之事联络，便寻这间书铺的刘掌柜告知老夫，来此商议。“梁相一指那谎称英王长史之人，”他叫李耕樵，跟着老夫多年，绝对可以信任。“
“晚辈记住了！只是晚辈来时远桥与无涯也在，怕耽搁久了他二人又要生事，这便先告辞了！“
“且慢！“
“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凤仪怕老夫为难与你，一大早便鬼鬼祟祟的跟在后面，老夫怕他扰乱，便将他关在了另一间密室里，你去看看他吧。离开的时候有四条通道，分别在那杂物室的四面墙壁之上。你自寻钉子打开找一个合适的路出去即可。“说罢便带着刘掌柜自暗室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