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假期结束后，太学生员们便结束了最后的狂欢，开始卯足了劲备考明经科。

虽然太学的名额远远多于各州府，但终究有限，是以四年一度的明经科开考之前，太学都要举办一次隆重的选拔考试。

因为本朝明经科完全不同于科考，无需经过乡试、府试、殿试的环节，仅仅需要被推举上来，然后由圣上亲自出题，考生需当场书写，当场奏对。若得圣上青目，便会被擢入翰林，担任翰林典籍、翰林待诏等清贵职位。虽说此等职位不过八品上下，但因是圣上亲自点选，自然圣眷隆重，荣宠非常。即使殿试高中、号称“天子门生”的一甲进士们，也难以望其项背。

更难得的是，明经科掺杂不了一丝一毫的虚假。任你是权臣高官、皇亲国戚的子弟，没有下笔如神的功夫，没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度，即使推举的名额在手，亦不敢贸然参加。是以虽九州上下的青年才俊们都跃跃欲试，举国名额却不过二十四个人而已。而这十五个名额里，九州各占其二，而象征着天下文气之源，天下文人归心之所向的最高学府-太学，则独占六名。

而这六个名额，便是顾昭梧费尽心思要进太学的原因。

------------------------------------------------------------------------------------------------------------------------- 

开学这日一大早，张远桥和林无涯便赶到了守正斋中。趁着同窗们还未赶到，他二人已积极的找来了一张新学案放置在最后一排，又把自己与凤仪三人的案子都拉了过来，放在同列。

关于四张案子的座次安排问题，远桥与无涯便显现出朴实的一面。他二人虽都仰慕顾昭梧，但还惦记着凤仪一直冷冷的，便想着能通过这次机会促进一些。于是二人便放弃了让顾昭梧坐在他们中间的想法，最终按照“琴棋书画”的顺序，让远桥挨着无涯，无涯挨着昭梧，昭梧挨着凤仪。

二人在学斋里又候了许久，同窗们才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因远桥与无涯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是以大伙儿对他二人自发调到最后一排也无甚稀奇，只是纳罕既然多了一张案子，怕是要添了新生员进来。

远桥与无涯却都讳莫如深，不肯透露一个字出来，倒是越发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有的猜是新上任某位官员的公子，也有的猜是州府新举荐了青年才俊。虽然守正斋有不少那日参加诗会之人，也早得知了顾昭梧的大名，但猜来猜去，却谁也没有猜到他的头上。

毕竟太学非同儿戏，每年州府举荐不过数人，各级官宦之子想要进入太学，也要参加几层测试。学中诸位博士虽也可推举青年俊彦，但条件却异常苛刻，五经六艺都要出类拔萃才可。想顾昭梧此等贫寒秀才，即使京都扬名，最好的出路除了参加科举，也便只有去高门之第中做宾客幕僚而已。

大伙儿没头没脑的正猜测议论，便见凤仪慢慢腾腾的提着文具盒子过来了。远桥和无涯见他一进学斋便直奔原先的座位去了，立即将他拉了过来：“清余，以后我们都坐最后一排！”

凤仪知道他二人向来天马行空，也不与计较许多，兀自在后排的四张案子里随便选了一个坐了。不料远桥和无涯又大惊小怪的将他拉了起来：“这个位置不是你的！”

顾昭梧前日酣畅饮酒，回去又宿醉一场，凤仪本就心里不痛快，此时见他们又故作神秘，便有些不悦：“左右后排就我们三个，坐在哪里有什么区别？”

无涯笑道：“我的清余兄弟，你数数这后排有几张案子？”

“四张，又如何？”

“你可知多的那一张是谁的？”

“多的一张？”凤仪心里一惊，忽忽想起顾昭梧来，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很快的暗叹着抹去了。

远桥和无涯见他懵懂，心里倒是觉得有趣起来，便有意逗他：“这位新同窗与你相貌才学不分伯仲，与我二人又性情相投，当真是难得难得，他日我四人正好可结拜成异性兄弟！”

凤仪听“相貌才学不分伯仲”还觉平常，及至听到“与我二人性情相投”，刚泯灭的念头忽地又重新跳跃起来。

毕竟这几日，能让他二人鞍前马后、争相与之结交的人，只有顾昭梧。

关于让顾昭梧入太学就读，凤仪不是没有想过，但若他父亲亲自出面，便有结党嫌疑。如今他身边有张老三照料，以他的才华，等到开科后三榜连甲自然是手到擒来，再有琼林赴宴、跨马游街、万民景仰之荣，对他心心念念的要告慰含恨而终的父亲来说，走此正道自然是最好的出路，并不需多绕一步再入太学。

如此思忖着，凤仪便不再作他想，只将自己的文具盒子打开，默默地摆放起笔墨。

“嘘！别吵吵了！柳博士来了！”

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原本嘈杂的学斋里忽然寂静下来，各个生员都已正襟危坐。只有远桥和无涯知道顾昭梧一定就跟在后面，兴奋的站起身来翘首张望。

凤仪并不在意他二人的好奇，也不关心自己身边将坐的是谁，依旧低头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文房用具。

柳博士常日里刻板严肃，大伙儿都十分惧怕，不料此日一进学斋便见他满面春风，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且声色和悦：“各位学生，今天我们守正斋迎来了一位新同窗，大家欢迎！”

不明就里的生员们立即有节奏的拍打起桌案来，齐声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声音未落，便见学斋门外走进一人，身姿清瘦颀长，眉目清俊秀逸，竟映衬得一身简单的太学青衣卓尔不俗，不落凡尘。

“啊，原来是他啊！”

“真是不简单啊！”

“早知道他必然要一飞冲天啊！”

去过诗会的生员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远桥和无涯则兴奋的不断向新同窗招手示意,只凤仪依旧在低头摆弄纸笔,仿若万事皆与他无关。

柳博士却仿佛看着自己

的宠溺的幼子一般，含着慈爱的笑意向新生员招了招手：“昭梧，来，过来自我介绍一下！”

柳博士这一声轻呼“昭梧”，在别人听来自是平常，可听在凤仪耳中，却如同平地里扔了一个炸雷。

他终于惊愕的抬起头来。

“在下顾昭梧，字明远，别号青隐，年二十一，青州人士，还请各位同窗多多指教！”

说着，他谦逊的揖下礼去，昔日的清冷容色意外的含了微微笑意，宛若春风拂过的湖面，一霎时便解了万里的冰封。

学斋里又响起了窃窃私语，有对他的赞叹，也有对他突如其来的质疑。凤仪却只觉此刻心头百味陈杂，有惊讶、愕然，也有欣喜、欢悦，更有着诉不尽的怒气与恼恨。

他绕道太学，必然为明经取士而来，此等大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晓。

可又有什么理由生气恼恨呢？明明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开，他是走科举正途还是明经捷径，自然有他的打算，又与自己何干？

凤仪收起嘴角一丝苦笑，重新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笔墨纸砚。远桥和无涯却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频频举手：“柳博士，这边座位都安排好了！”

凤仪强装的镇定和淡漠立刻又被打破了。他此刻才知道，远桥和无涯那神秘兮兮的表情与身边特意空出的座位，竟然都是因为顾昭梧。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向苛刻严厉的柳博士忽然从善如流起来：“好，顾昭梧，你去坐在最后一排那个空座位上。”

“多谢博士，多谢各位同窗！”顾昭梧再向柳博士与诸位同窗揖了一礼，便大步流星往学斋的最后一排走了过去。

原以为狠心把他推开，便是将他推出了悬崖，推进了光明大道。却不知这个把自己魂梦相煎，直让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人，犹如印刻在了骨血中，永远也无法彻底抹去。

就如此刻，他依旧微笑着站在了他身前，却忽然带着陌生的疏离与客套：“这位同窗，劳驾你让一让。”

心头一时刺痛，凤仪却还是拼命维持了一脸的淡漠表情,站起身让给他一条通道。

远桥若有所思的撇了他一眼，才上前殷勤的将椅子拉开：“来！来！明远兄坐这里坐这里！”

顾昭梧并不与他客套，向他与隔位的无涯熟稔的点头致意过，便安心坐了下来，又将文具盒子打开摆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