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博士见顾昭梧已安排妥当，才敛起笑意肃容道：“诸位生员，明经科开科在即，想必大家都跃跃欲试，想在圣上面前一展才学抱负。然而太学推举名额只有六位，我们三十个学斋却统共有九百一十人！能否在下个月的选拔考试中打败九百名同窗，将圣上面前奏对的机遇把握在手里，诸位可有自信？”
“没有…”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没有？！是谁说没有！”柳博士将书案一拍，怒道：“给我站起来！”
无涯与别的几位同窗便自觉的站了起来。
“林无涯坐下，你相当有自知之明，知道圣上的明经科不考下棋！”台下立刻响起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凤仪也有些忍俊不禁。
“莫要笑！”柳博士又将书案拍的震天响：“昭梧，你站起来回答，有没有自信！”
顾昭梧站起身来，毫不犹豫道：“有！”
他话音方落，满学斋便响起了不可置信的喧哗之声，更有甚者竟然当场嗤笑道：“书中有云：满招损，谦受益。穷秀才不过写了一篇辞赋，歪路子进了太学，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了！”
顾昭梧依旧含着未变的微笑：“正因为明经科不论出身，只论才学，昭梧才敢这般狂悖直言。”
他这话自大之意显然更甚于前言，满座喧哗之声愈发难抑，几乎冲破学斋的屋顶。远桥与无涯替顾昭梧暗暗着急，不断的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用话语圆回一些，不料顾昭梧却恍若无闻。
只有凤仪一直保持了初时的平淡漠然，此刻便在这乱哄哄的氛围中尤其别致起来。
“梁凤仪，你起来说说，为何不像其他生员一样哄笑质疑？”柳博士果然注意到这一朵奇葩。
凤仪站起身来漫不经心道：“我也觉得顾明远确实狂悖了些，不过我想若等他下月的选拔考试落选后，再正儿八经的嘲笑他一番，可能会更有意思。”
他此言似是要等着看顾昭梧的笑话，然而细品之下，却又觉得是在奉劝那些哄笑之人：若顾明远一个月后当真被选拔上了，你们岂不难堪？太学生领悟之力自然甚高，起哄的声音很快便安静下来。
柳博士示意顾昭梧与梁凤仪都坐下，又缕了缕胡须肃声道：“既然都笑够了，那今天我们开始学习一篇绝佳的例文。题目大家应该很熟悉,《志士仁人》。”
这篇题目本是前几日柳博士出的课后习题，颇有些难度，当时很多生员都是硬着头皮交了上去，此时听博士拿出例文讲解，便都聚精会神细听起来。
“我们先看他的‘破题’：志士仁人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这句话引用《论语.卫灵公》开明要义，删繁就简，笔力已见。再看‘承题’：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惭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此‘二股’之处，将破题中紧要之意承接而下，关连明快、引申晓畅，对句高妙！！各位应有启发才是!接着看他的‘起讲’： 故言此而示之，若曰：天下之事变无常，而生死之所系甚大。固有临难苟免，而求生以害仁者焉；亦有见危授命，而杀身以成仁者焉，此正是非之所由决，而恒情之所易惑者也。吾其有取于志士仁人乎…..”
诸位生员皆听得入神，手中又奋笔疾书记要不停，整个学斋鸦雀无声，一片治学勤奋之景。待柳博士讲解完例文，又将个别要处着重圈了细讲了两遍，方提问道：“大家发表一下见解。申明英，你先来。”
名唤申明英的生员便站了起来，恳切道：“此例文愈往后愈觉绝妙非常，虽是枯燥的八股时文体制，读来只觉作者锦心绣口，文华灿烂，让人叹服，学生亦受益匪浅。”
“好，那再换一位，王圣恩，你来。”
这位生员起身便坦然道：“我不敢点评文字，只想叹一句:我若有此功力，何愁明经科不第！”
此话一出，座中一时皆附和道：“正是！正是！”
柳博士面上浮起一丝得意之色：“诸位可知，此文作者是谁？”
“定是前朝先贤！”
“莫不是本朝哪位大儒手笔？”
“是不是上届明经科魁首李均安李大人的旧日之作？”
座中一时议论猜测声四起，只有凤仪暗暗想起昔日，顾昭梧曾在书信往来中教导他写作时文之法，此篇《志士仁人》文虽精彩，却不脱顾昭梧寻常笔法，若论起来，也算不上他绝妙之作。只是如今已被这般褒扬，想来明经科名额入选，及至圣上面前一鸣惊人，自不在话下了。
虽说明经有取巧捷径之嫌，但如自己所期，只要他前途锦绣，一生顺遂。
凤仪想到此处，便不由自主的转眼去看他。哪知顾昭梧也含了期望，想知道凤仪对这篇时文的看法，正转眼来寻他神色之间的端倪。
这完全意外的目光相接，让绷紧着距离的二人都愣了一时，又俱都极快的转了回去。
即使邻案而坐，却似划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顾昭梧低下头暗暗叹息了一声，自己为何要与他置气呢？心里明明知道，他故作绝情不过是不愿牵连自己，却何必再去恼恨他的自作主张，再去怨恨他不解这番愿死生同赴的情意？
大伙的猜测无疑很让柳博士满意，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厚了些：“你们或许有很多人质疑，顾昭梧何德何能进人太学，能与诸位俊杰同窗共读？那老夫便郑重的告诉你们，正是这篇时文，让顾昭梧同学敲开太学之门，也有绝对的资格，坐在你们中间！”
刚安静下来的学斋里再度沸腾起来。
“啊？这篇时文竟然是顾明远写的？！”
“太不可思议了！这笔法，这功力，绝非他这等年龄所有啊！”
“怪不得他方才口出狂言，原来他当真有这个资本啊！”
“就凭这笔墨水平，别说是推举名额了，我看明经科魁首也是有望啊！”
“是啊是啊！”
……
远桥与无涯也在此时凑了过来小声道：“明远兄，你既然写八股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们啊？”
顾昭梧毫不犹豫道：“只要二位贤弟不嫌弃，自然倾囊相授！”
二人欣喜不已：“师恩大于天，可怎么谢明远兄啊！”
顾昭梧亲热的伸出手臂将身边的远桥揽住，又轻声对着无涯笑道：“什么时候再请我畅饮一番便是了！”
无涯欣喜不已，将脖子伸了老长过来，低声道：“请明远兄喝酒自然不在话下，我还听说缀锦阁新来了几位姑娘，各个色艺双全，改天咱兄弟几个一起去见识见识！”
顾昭梧故作了一副窘然之态，却又含了无限向往之意：“早听说缀锦阁沁芳姑娘琵琶技艺高超，只是无缘得见，若有机会聆听一番，倒是难得！”
无涯一拍腿：“明远兄想见沁芳姑娘这还不好说！今儿个下学咱们便去！我请客，还有你！”无涯又伸长了手戳了戳凤仪的肩，“清余你这次可别扫兴，一定要一起去！”
与远桥无涯称兄到底，亲密无间也就罢了，如今连缀锦阁的姑娘都惦记上了！果然是如今名头一响就要膨胀起来。
凤仪一张俊秀的脸早已作铁青色，冷笑道：“我这等笨拙之人不似顾明远才气纵横，哪里还有脸出去玩乐，自然要读书用功，你们自去便是！”
顾昭梧对他的气闷和讥讽却仿若无闻，只笑道：“既如此，那便不打扰梁清余用功了，远桥、无涯，我们三个自去便是！”
远桥和无涯虽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什么都不想，只爽快道：“好！”
注：本章所引《志士仁人》文，引用明代著名思想家王守仁同名八股名作《志士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