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路小跑着跟上顾昭梧他们，又引着去了二楼的一间上厅，才小心翼翼道：“三位公子，沁芳姑娘便在这里面了！”

无涯方才只是跟着起哄，并没有猜到是哪位熟人，此时到了跟前反而有些踟蹰起来。远桥却早听出端倪，贴到门缝里捏着嗓子喊道：“那个花尾巴鸟儿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凤仪在学里听到他们议论要去缀锦阁，原以为是顾昭梧的玩笑之语，谁料方一下学便见他们嘀咕着当真要去，立即慌了神，也不及回家换去太学的制衣，换了抱琴的衣裳就赶到了缀锦阁，把沁芳姑娘提早给点上了。

他原以为顾昭梧若听说沁芳无暇，便会改日再来，还煞费苦心的计划着明日就找老三要些银子，将沁芳姑娘包上个一年半载，让顾昭梧天天落空，彻底死了这份心。

谁料如意算盘还没打响，门外忽然就听见有人叫“花尾巴鸟儿”。他知道拿他“凤”字取外号的人，少不了就是远桥，而远桥若在，那顾昭梧自然也在。眼看着自己的心思就要昭然若揭，凤仪也不应声，只焦急的在房里四处转起了圈子。

沁芳一早就觉得这个明明是个贵公子模样，偏偏做小厮打扮的人有些怪异。来到缀锦阁不点酒菜不让姑娘坐陪也就罢了，点了乐伎却也不要人弹奏，只顾着自己发呆。如今更是奇了，一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如债主上门，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凤仪这边急的火急火燎，门外远桥又喊了起来：“花尾巴鸟儿！快点开门！再不开小心我找你爹告状去了！”

凤仪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却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门外的顾昭梧，而远桥依旧不依不饶：“花尾巴鸟儿，你若是再不给我们开门，我这就把你名字喊出来，让大家知道那个名扬京都的四大…”

“开门！开门！去！给他开门！”凤仪将桌案一拍，恼道：“那个没羞耻的什么事情做不来！”

沁芳不敢拖延，忙起身去将门打开。远桥当先跨了进来，一眼看见闷头坐着的凤仪，立即大叫道：“好啊！果然是你啊！叫你一起来你还不来，却要自己偷着来！”

无涯未曾料到是凤仪，惊诧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将他肩榜拍了几拍，奇道：“你自己来也就罢了，偏偏还偷偷摸摸的打扮成这个模样，还偏偏要点沁芳姑娘，你和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仪哪里能找出什么好理由来，只能强词夺理：“抱琴非要穿一穿太学的制衣，我便和他换上一换，这有什么稀奇？至于这个地方，我只是路过而已，被一个妈妈莫名其妙的拉了进来，我哪里知道谁是沁芳姑娘？”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昭梧暗笑了一声，悄悄将沁芳衣间的香袋扯下来放在自己衣袖里，才开言道：“既然是个误会，两位贤弟也无需多问。既然来了也是与沁芳姑娘有缘，不如一起欣赏一曲琵琶乐，共度良宵才是。”

无涯听他此说，便也不再多问，打发了妈妈些银两，吩咐他速速送上好酒菜来。妈妈得了好处，便忙不迭的下去准备。沁芳也将一张圆案收拾了出来，让他们几个围坐着，自己则在一旁抱着琵琶调弦。

凤仪记挂着自己在顾昭梧跟前丢了脸面，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便选了个离着他远远的座位坐了，佯作看沁芳的琵琶出神。顾昭梧自进来后便对凤仪冷冷的，此时也只挨着远桥和无涯，和他两个闲话了几句，又点了一首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沁芳调好弦，便轻拢慢捻抹复挑，弹出清脆的乐声来。曲声渐起愈发铿锵，竟有乐天居士诗中所描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美妙意境，顾昭梧不由击掌大赞了一声：“好技艺！”

他这一击掌倒是平常，但衣袖中却忽然露出一截刺绣的香袋来，无涯眼尖看见是女子的款式，一伸手便给揪了出来，待看见香袋上绣的是几株荷花，便笑道：“想不到明远兄平日里清傲斯文，暗地里却是个风流坯子啊！昨天还说自作多情，今天又风月暗渡了，快说，这是哪家小姐的？”

远桥见有热闹岂能不凑，早一把将香袋抢了去，向顾昭梧挑了挑眉：“这荷花可不是寓意着和和美美、百年好合么？”

顾昭梧伸手将香袋抢了回来，淡然道：“这个香袋是我在上巳节卖字的时候，一位姓李的小姐赠送的，我嗅着这香味不错，便收着了。”

无涯笑道：“明远兄上巳节里收到的香囊荷包成堆成堆的，不都卖了银子捐给一位孤老了么？偏留这么一个上心收了，那一定是看上人家了！快和我们说说，这姓李的小姐家居何处，出身何府，我们也好帮你做媒啊！”

远桥立即附和道：“对！对！快说说看，我们一定帮你有情 人终成眷属！”

顾昭梧斜撇了一眼沁芳，见她并不准备拆穿且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便长叹了一声：“她只说自己姓李，还说等到端阳节的时候再去秋实街找我，并未留下其他信息。”

无涯激动的一拍案：“这好办！左右端阳节不过月余，只要明远兄有心，我和远桥陪着你再去摆摊子！一定得把这个李小姐等到！”

远桥也连连点头：“对对！大不了端阳节再去原地等！若是有缘总能等到的！我们兄弟都陪着你就是！”说到此处忽觉得冷落了凤仪，便向他一招手：“清余，咱们‘四绝’一体，日后再有什么行动也少不了你！”

凤仪在一旁听的清楚明白，心里既如烈油烹煎，一张脸也早已煞白白的，此时为做掩饰，便一边拿起酒壶斟酒，一边强回道：“去也无妨，只是怕到时秋闱临近，找不出时间出门。”

远桥听他表面答应，实际却是推脱之意，心里便有些不满，思量着要再唠叨他几句，不料还未开口，却看见他将酒都斟到了杯外，执着酒壶的手也似有些颤抖，又打量他的脸色苍白，便凑过去关切道：“清余，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没事吧？”

凤仪强自镇定道：“哪有什么事，不过刚来的时候让妈妈的热情给吓着了，多喝几杯就好了！”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立即斟满，竟是独自畅饮起来。

沁芳识人既多，如何看不出这两个公子眉眼间的纠葛，此刻信手弹拨着琵琶只瞧得眼前二位公子有趣。一出激烈低沉的曲子，便不由弹的欢快了起来。

然而此屋坐着的四人都无心听曲，自然也不在乎曲子出了什么问题。远桥和无涯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找出那位李小姐，也好见识下她是何等花容月貌，能打动一向清冷内敛的顾昭梧的心。

而凤仪一味的闷头饮酒，顾昭梧后悔自己作戏作的有些过了，虽空劳悔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制止他，只能谎作自己也要饮酒，去抢他的酒壶。

然而凤仪却将他的手挡了去：“你面前尽有两壶，何必再来惦记我的！”

顾昭梧急道：“饮酒过多无益，况且明日还要上学，小心博士责骂！”说着，他又伸出手去夺，凤仪将手闪了，索性直接用酒壶大喝了几口，又笑道：“顾明远，听说你的文章高妙，不如今天我们来比试一番！”

他有些摇晃的站起身来，也不待顾昭梧答应，口中便自吟道：“怨怀无托。嗟情 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他的声音里似含着无尽的伤怀，合着嗟怨的词意，连学文不通的无涯都感染上悲切，怪道：“清余，这大好的日子为何要吟这般凄楚哀怨的词句？”

“哀怨？哪里哀怨了？此番好酒好曲好同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凤仪仰头又灌了几口，看看酒壶已是空了，便随手一扔：“酒也扫兴，算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且尽兴，我先告辞了！”

他跌跌撞撞的转身便往门外走，顾昭梧如何放心得下，忙疾步跟了过去。凤仪迷迷糊糊的见他尾随在自己身后，将长袖一甩：“顾明远，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很讨厌你吗？你，不要跟着我！抱琴，抱琴，你来，来扶着我！”

抱琴本不放心，早探头探脑的看了几回，只是因模样清秀倒被姑娘们轻薄，又给吓了出去。此时远远听见喊他，便低头一溜烟的跑了来，屈身背起凤仪便往门外的马车跑。

车马都在不远处候着，待给凤仪车里安置好了，抱琴打量了他神色哀伤，回头又见顾昭梧亦步亦趋的跟着，便低声道：“别人如何小的也懒得多说，只是我家小爷对公子十年的真心，小的是日日夜夜都看在眼里的，公子怎能忍心伤得？”

凤仪虽醉酒模糊，这些话却是听得真切，立时便道：“你休要胡说，要知我这一命，一命都是他给的，哪里，哪里不抵得十，十年....他顾明远明日，正该，正该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休要，休要坏了他的好事...才是...才是...”

顾昭梧心头苦痛，正要再说，抱琴却抢先道：“小爷心事别人不知，公子也要装作不知么？若还要来往，趁早把那知己好友的说辞都丢了，说不定还能有些光景，不然此番倒不如彻底丢开，长痛不如短痛了！”

顾昭梧如何不知他所言何意，只是眼下筹划早不单是二人情意真假，况且凤仪也并没有容他解释的机会，此刻又是醉酒不清，他正犹豫，抱琴却以为他有了二心，冷笑一声便催了马夫扬鞭，只听得马儿嘶鸣一声，竟是扬蹄远去了。

远桥和无涯追过来时，马车早无影踪，只余顾昭梧一脸伤怀落寞，望着远处呆望凝神。

远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明远兄和清余怕是旧识吧？”

顾昭梧一愣,却坦诚道：“确是旧识。”

远桥又笑：“怕是颇有纠葛？”

顾昭梧苦笑道：“确有纠葛。”

无涯吃惊的望着他俩，奇道：“我等知交好友，还要结拜兄弟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却在这里打哑谜？”

顾昭梧叹了一声：“本不想瞒着二位，只是，只是此事我也未曾想的清楚明白，实不知如何开口。”

远桥似乎了然：“有些事无须细想，听心便知。”

顾昭梧叹息更甚：“人在俗世，岂能万事随心？”

“纵然不能，也该两心不疑才是。用试探或者误会去证明，却只能伤人伤己，又有何益呢？”，远桥回头望了一眼无涯，又道：“若有需要，我二人可随时相助.”

无涯虽不如远桥看的明白透彻，却也模糊的看出些端倪，立即点头附和道：“对！对！能帮上忙的明远兄说话就是！”

远桥说的已然明晰，顾昭梧有些意外：“你竟然不觉得？荒唐？”

“我与清余结识多年，知他为人至情至性，今日见他哀伤彻骨，可知用了十成十的真心，真心又岂能用荒唐这个词形容呢？只是在下唐突问一句，明远兄用了几成？”

顾昭梧一怔，继而低声道：“所有。”

言短而情深。远桥眼眶竟然没来由的一热，伸手往他胸口一拳：“放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注：

本章梁凤仪所吟词句“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为宋代周邦彦解所作《解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