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反侧。第二日顾昭梧带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来到课上时,发现身边座位上的凤仪早已经到了,只是眼下的乌黑似乎比他还重些,满脸倦色,身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事情本是他惹的,痛悔无用,此时想道歉再问句身体如何, 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他正苦恼着,却听得远桥已凑过凤仪的耳边,轻声道:“你是不知道那个顾明远表里不一,惯会骗人,他昨儿个说的那什么李小姐,其实都是唬咱们哥几个玩的,你别当真。”
那声音不笑不大,正好也传进了顾昭梧的耳朵里,他心上一紧,脸上一热,正要陪个笑过去,却听凤仪冷哼一声:“关我何事?”
顾昭梧想要补上一句,却听得门外脚步,柳博士已经来了。远桥忙道:“下了学还去沁芳那里,有要紧事和你说。”
凤仪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在这里说便是,何须费这些弯子?”
前面柳博士已经敲了案子,远桥不敢再言。无涯鬼头鬼脑的看了一番,只瞧着三人各怀心思,其中两人魂不守舍,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能在心里盼着赶紧下学。
谁知道怀着心思,这时间便格外慢了些。直熬到晌午用了饭回来,因午间有半个时辰的修整,同学们困倦的便趴在桌案上小憩,余下的便凑一起小声闲聊。
好巧不巧,今儿个的话题竟然是某京官家的公子因好男风,被其父生生打折了腿关在家祠里三天三夜,又险些饿死的秘闻。虽是秘闻,谈论的各位倒仿佛亲见一般,从故事主人公的模样性情一直说到房中秘术,更有一位同窗一脸神秘兮兮的总结道:听说有此嗜好的都是怪癖之人,和宫里的宦官一样,心理扭曲之后喜欢使手段虐待女人,说不定喜欢男风的就是在女人身上不行,便另辟蹊径。
这个观点一出,也有反对的,也有附和的,但俱都低声窃笑,其神情语态仿佛谈论青楼玩物一般。
顾昭梧与凤仪俱听得耳中,一时脸上青白交织,心中忧俱。眼下不论连累性命与否,纵能安稳的活着,又如何忍心对方遭遇这等侮辱的议论。
远桥一旁看的明白,立时便站起身来,怒道:“诸位既读圣贤书,岂不知‘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的古训!况且大晌午的和长舌村妇一样揣测他人,外人听了不说诸位品性有失,只道太学的风气原本如此了!”
他虽往日随和,但毕竟皇亲国戚,这一番话说出来挟着威严又裹着道理,立时就把众人镇住了,学斋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顾昭梧知他心意,转头向他微微一笑,远桥探身过来附耳道:“前朝黄肃和李洪君同榜进士,又往来亲密,且多年皆不娶妻。当时也是流言四起。后二人同弃仕途入山归隐,方摒却纷扰,得享天年。”
自遇凤仪以来,顾昭梧只知拿命相酬,即使内心有着隐秘的渴望,却从未敢奢望过朝朝暮暮的相守。毕竟,世间容不得,也容不下。
可远桥这几句话仿佛暗夜里一盏灯火,照亮了他与凤仪无望的未来。只要他中榜了却父亲的遗憾,仕途又有何留恋呢?顾昭梧压抑着内心的欢喜转眼去看凤仪,却见他低垂着眉目,似有无尽的哀伤。
顾昭梧立时心便沉了下来。
光阴易过,有时却又万分煎熬。此日也不知熬了多久,终于熬到下学的钟响。远桥让无涯先把凤仪拉去綴锦阁,自己陪着顾昭梧打发一干请教、请客的同窗人等,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方脱了身。
沁芳今日幸好闲暇。她见昨日的小厮又来,只是换了衣着锦绣,面色上的忧色未减,只一杯又一杯的饮酒不停,便笑问道:“昨日着蓝锦的那位公子怎么未来?奴家还没向他讨个说法呢?”
凤仪一愣:“要讨何说法?”
沁芳促狭一笑:“他今日可来?”
无涯赶着回道:“来,一定来。”
沁芳卖了个关子:“待他来时便知。”
凤仪联想着那日他口中的李小姐,如今莫非又招惹了一个?他心头一时着闷,便只一杯接着一杯的饮起酒来。无涯懵懵懂懂的,也不知如何劝慰,也只能陪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顾昭梧和远桥赶到时,二人已经喝了个半醉,沁芳的琵琶也弹的很是散漫无章。
顾昭梧刻意坐了凤仪身侧的椅子上,拿过他的酒杯和声劝道:“这酒烈性,多饮伤身。”
凤仪冷笑道:“与你何干?”
顾昭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沁芳却停了琵琶过来:“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顾昭梧一拱手:“在下顾昭梧。”
沁芳又行了一礼,笑道:“原来是顾公子,奴家斗胆一问,昨日公子为何偷拿奴家的荷包?却又安在什么王小姐李小姐身上,可是对奴家有意?又不好意思直说?”
顾昭梧原以为她是个有眼力见的,谁知昨日不言,今天倒是揭穿了他,一时涨红了脸:“请恕在下孟浪,不过是看席间无趣,和朋友随手做个玩笑,姑娘误会了.”
沁芳掩口吃吃笑了起来:“奴家误会倒无妨,就怕别人误会了,倒要伤身又伤神了!”
凤仪这才知道昨日竟是骗人的把戏,可恨自己却着了他的道,一时又恨又恼,一时又欢喜非常,万般心绪纠缠却如何解得,只能继续饮酒掩之。
顾昭梧忙不迭的抢过他的酒杯代饮了,又殷勤的奉上一杯热茶,小心翼翼道:“这是远桥带来的明前龙井,你尝尝香气可好?”
凤仪对他十年情深,如何耐得这般,脸上几乎立时就要笑出花来,只是转念想了粱府处境堪忧,怎好误他大好前程,况且此情世间难容,亦是陷他难堪境界,又登时拉下脸来,冷冷的回了句:“有劳,”却不端茶,转身执酒壶自饮起来。
顾昭梧虽有心再多用些言语手段哄他放下顾忌,只是碍于人前不好施展,只能不停的给无涯使眼色,让他劝着少饮一些。
谁知道无涯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此刻接了暗示竟不知如何劝解,只能去拉远桥求救。
远桥心里早就有了计较, 反倒邀了沁芳入席,又举起酒杯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来,今日得美人在侧,正该一醉方休!”
顾昭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眼瞧着凤仪连饮了几杯,已是有些醉了。
远桥见时机得当,忙把顾昭梧赶在一旁,自己又殷勤劝了几杯,直把凤仪醉的神志有些模糊了,才笑道:“明远兄,我看清余这样子是走不动了,还不过来搀着?”
顾昭梧此时倒也顾不得难为情,揽过他踉跄走了几步,看实在艰难,索性俯身将他背了起来,远桥和无涯一左一右的扶了,众人才七手八脚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