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瘪头颅
“据说是上古巫师制作的符咒,可以满足人的三个心愿,但未必以许愿人希望的方式完成
“由于某些不当的使用,世界上第一个尸生人聚落因此产生
“头颅自此被恐惧的人们封存起来,不过,它依然剩余一个许愿的机会,留待日后的英勇无畏,或者是胆大妄为之人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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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巫女推开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笔直坐在床头的夏都。
早晨的阳光从窗沿透入,给夏都苍白的侧脸增添了几许亮色,这柔和了他脸上的漠然,看来更像故作深沉的人类,而非什么神像或雕塑了。
夏都用牙齿咬紧手腕上的绷带,猛力一撕,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啦声中,这块用以隔绝灰尘的无辜布匹,便被迫脱离了原本和它粘在一起的伤口。
渗出些微红色后,伤口便不再流血。光滑的皮肤除了比周围稍显娇嫩外,根本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
罗洛依稀记得,仅仅几天之前,这个部位还是一片血肉模糊。从撕开的皮肤之间,甚至能清晰看见淡黄色的筋脉和骨头。
“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罗洛知道,这不完全是自己法术的功劳。毕竟,即使祝福能使痊愈速度翻倍,使用的药物也是珍品,三天内就从重伤恢复现在的程度,还是超乎了常人的认知。
她放下手中的药篮,把想要站起的夏都按回原位,然后伸出葱白的手指,用净水搓洗干净后,蘸了一团药膏,轻轻涂抹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
“哪怕身体再怎么强壮,也不能忽略治疗啊。”
微凉的感觉从手腕上传入心间,夏都无法区分,这究竟是药膏的效果,还是她手指带来的奇妙魔力。
拒绝了罗洛的搀扶,夏都掀开被褥,跳下床,双脚着地。虽然伤势初愈的身体有些许虚弱,久未活动的腿脚也略有摇晃,但他毕竟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战胜了重力束缚,稳稳站了起来。
夏都没有停留,从床头随便抓起一件长袍,遮住缠满绷带却依然强健的躯体,也不穿鞋,大踏步走出了门。
“你要去哪里?夏……”
“回尸生村。拿回我的剑。”
“认识路吗?我送送你。”
虽然只相处了几天,罗洛对夏都的个性已有清晰的认知,知道没法改变他的想法。于是刚到嘴边的“你伤还没好”被咽回了肚子,改成退而求其次的“我送送你”。
夏都还是拒绝了,他的回答是“我认识路”。
他并没有撒谎,即使被众人架回屋子的时候处于半昏迷状态,但大脑已经把感知记录下的一切刻在了潜意识里,这个小小的村落对他再无秘密可言。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夏都回转头,对倚在墙上目送他离开的罗洛道:
“以后叫我夏吧。夏都这个名字太长,而且拗口。”
“我不喜欢。”
罗洛微微愕然,随后嘴角便挑起一抹浅浅弧度。
“记住了。”
夏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究竟为什么厌恶这个名字,也许只有夏自己清楚。
不,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
夏重新推开村子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小心地从正在享用晚餐的村民边绕过,避开了所有人群。
对这些没见过几次面,却热情得不像陌生人的村民们,夏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可能是这种过于喧闹的氛围使向来独行的他无法适应,也可能是因为他隐约感到淳朴好客的表现下,有某种潜伏着的秘密。
夏不喜欢秘密。
巫女没有参与晚餐,静静伏在案头,也不知是出神还是在进行什么工作。
夏都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脚掌踏在木地板上,没有惊起一丝灰尘。
巫女头也没抬,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问道:“拿到了吗?”
夏都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柄棱角平直的剑刃,沾染的污垢并没能掩去其光辉。
“剑脊上的文字是什么?”
罗洛仿佛忙于工作,随便看了一眼,道:
“‘永不折断之剑’,上古时代很常见的铭文。古人们似乎笃信在武器上刻字可以带来神秘的庇佑,但事实上,即便是神明本身,在面对‘无坚不摧的矛’和‘坚不可摧的盾’这样的问题时,恐怕也会很苦恼吧。”
夏对这个世界并不熟悉,也是因此,他没有听出罗洛调侃中暗含的不敬之意。这样亵渎教廷的巫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被贬斥为“女巫”,然后处以焚烧的极刑。
夏都缓缓将剑插回鞘中,最后一寸刃锋消失时,似乎有异样的光芒一闪,但两人都没有看见。
“骨碌碌”
奇怪的声音吸引了罗洛的注意力,她转移目光,看见桌上有两颗滚动着的浑圆球体。
她伸出手指拈起一颗,看清其表面的同时,手一颤,球体啪地落在地上。
那是一对赤色的眼眸,虽然瞳孔中永不熄灭的杀业火焰已经黯淡,但密布着的狰狞血丝,依旧记录下了主人生前的一切绝望与疯狂。
“赤眼!这种东西居然会保留下来……”
夏默不作声,所有被他杀死的尸体都会因灵魂丧失而羽化分解,但赤眼村民并非死于他之手,脑海中也没有多出的记忆碎片,尸体却消失无踪。之前,当他到达三天前的战场遗骸时,只看见十字剑落在一个水坑里,旁边除了杂乱的兵器外,就是那对猩红的眼球。
罗洛平复了心情,将两颗眼球放下:
“可以把它们留给我吗?”
夏对此没有疑议,即使对人类的礼仪道德一无所知,关于恩义和回报的思想,仍然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基因记忆。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时光却不会与他们一同停下脚步。夕阳西坠,阴影逐渐在房间内蔓延,笼罩了各个角落。
罗洛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夏,接下来你需要前往大概两百公里外的刻城。”
“城里有一位魂术使,她是拥有教廷封号的圣蕾丽。高深的魂术应该能引导你的意识,从而清除杂余魂魄,恢复灵魂的本来面目。”
“圣蕾丽在二十年前就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她的施术当然不是无偿的,找到她也并非易事。不过,我相信她会对你的‘天赋’产生兴趣,出于研究目的提供帮助,甚至收你为徒也说不定呢。”
她移开身子,夏此时才看到桌面上摆放的物件,一张墨水描绘的地图。许多线条明显是新近才勾勒的,墨汁都尚未干透,慢慢浸润了羊皮纸,显出不规则的细小纹路来。
“这是?”
“刚刚修正过的地图,原本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我依据最近得到的信息,略作改动。不过……唔,还是不能太过相信它,”巫女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羽毛笔灵活地在手上旋转两周:“毕竟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多几个村落,少几处森林,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哪怕河流干涸变成通路,也不必觉得惊奇。”
“仅供参考。”罗洛便这么给自己一天的工作成果下了结论,她将羊皮纸捆成一卷,放在夏手中。
“睡觉去吧,明早就该出发了。”
夏没有动弹,罗洛读出了他的想法。
“天色已经晚了……估计你也不在乎,走你的路去吧!”她恶狠狠拧转眉头,将一个背包硬塞进夏的手中:“木牌在床头,村民们置办的衣装摆在门口。还有,记得穿鞋。”
夏不知道她为何显得烦躁,是之前的工作太过乏味,还是被赤眼搅乱了心情?
无论如何,罗洛没有一丝留恋地把他推出了大门。
夏摇摇头,甩开无用的情绪,正欲启程时,罗洛又叫住了他。
这是巫女第一次在他眼前表现出犹豫,之前,无论是安静时知性优雅的神态,还是偶尔流露的顽皮笑意,她都表现得十分自然。现在的犹豫不决,则有些造作了。
“把它也带上吧……”
罗洛撇过脸,从屋角摘下那个干瘪的人头,双手捧着向他递去。
夏也不问原因,顺手挂在背包一侧,就此离开。
看着他慢慢缩小的背影,罗洛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也是这时,她发现,夏来了之后的几天内,她叹息的次数比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
…………
天色破晓,日出的霞光撕裂了黑暗。
夏熄灭了火把,连夜赶路没有产生多少困倦,他的精力异常充沛,往往三四天才需要一次短暂的睡眠。
不过,夏很少睡觉的真实原因,并非他不需要,而是他不愿意。从棺中苏醒后,夏一共经历过七次睡眠,每次当睡眠进行到两个小时,即将进入更深层次的梦境时,他总会看到一片难以形容的黑暗挡在前方。
梦中的黑暗诡异莫名,表面平静,其内则潜伏着无数阴影似的生物,在狂乱蠕动,同时处于整体的死寂与局部的疯狂中。
然后,夏就会浑身冷汗地冲破噩梦,回到熟悉的现实。
而在他重伤昏迷的时候,纠缠不休的梦魇达到了高潮,夏都看见了诡异黑暗的最中央,难以计数的阴影包围下,一股璀璨的星尘漂浮汇聚,形成状如人脑的巨大图案。星脑被阴影所包围,光暗结合,诠释出邪恶的神圣感。
“又是什么奇怪记忆导致的呢……”
夏不再思考这些,纠缠他的黑暗梦境就像宿命一样,是难以捉摸,也无法对抗的事物,过度的忧虑全无意义。
他顺着大路走下去,在地图上原先标着一个小“x”,代表某村庄的地方,愕然发现了一片沼泽。
沼泽里沉浮着已经腐烂的木石残片,夏凝目细看,辨认出属于房屋的构件。
这里的确曾有一座村庄,但已经是死地。
夏收起地图时,背上的肌肉突然跳动了两下,像是被无形的尖针刺痛了神经。
他迅速扭头,身后二十米外,一名顶盔贯甲的骑士立于树畔,如同死人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息,以至于夏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骑士左手提着重型长枪,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隐藏在盔甲内,只有两只凌厉的眼眸暴露在外,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气息。
也是这对眼睛产生的杀气惊动了夏,让他提起十成的戒备。
“远来的陌生旅人……你可否告知我,瘴鬼草的下落……”
“……”
“我在这片沼泽中已经寻找十七天了……同伴们不知去向……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骑士的声音浑浊低沉,像是被罩在钟里敲击共振发出的一样。
“不知道吗?”
“……”
“看来知道……”
他举起长枪,锋利的枪头上,赫然有几缕暗红色的血迹。
“好像只能在你的尸体上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