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七手八脚将凤仪抬进卧房，见虽普通些，却难得干净整洁，床榻上帘幕被褥也都齐备。小心将他的外衣鞋子脱掉，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才松了一口气。远桥拉了无涯抱琴丢下一句：“我们去烧些热水！”便果断转身出了房门，只留顾昭梧一人在内，远桥还特意体贴的将房门关了起来。
远桥和无涯前脚刚迈出门，便打发抱琴自去烧水，二人则蹑手蹑脚的趴到了窗台下，小心捅开了一点窗纸，兴奋不已的偷看起来。
房内的顾昭梧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不停的转着无数个圈子，也不见有什么举动，看的远桥和无涯焦急万分。
好在，两人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刻钟，顾昭梧终于停了下来，轻手轻脚的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床榻旁，看着熟睡的凤仪出神。
这一出神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远桥和无涯被磨的一点性子也无，正要准备放弃偷看的行径，恰好此时抱琴烧好了热水过来。二人立刻殷勤的接了，将水壶茶杯银盆巾帕一应物事都送了进去，又告了句先行去睡，又将门关好出来。
无涯立即奔回了窗台下继续偷看，却被远桥揪着紧走了几步，藏在了另一边的墙壁后面。抱琴见他二人神神秘秘的，便也跟了过去。三人躲避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有门打开的声音，顾昭梧探头出来看看屋外无人，才重新关了门回去。
无涯立即对远桥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不料远桥却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去，果然又过了没一会儿，他们方才偷看的窗子也被打开了。
无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明远兄真是老奸巨猾，知道我们要偷看呢！”
远桥小声道：“明远兄若不是心已乱了，怎么会用这些低级的招术，我们也根本不会有机可乘！也好在他此时心乱，我们才能窥上一二！”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顾昭梧便将窗子关了起来，三人立即弯腰潜了过去，将窗纸又多捅了两个洞出来，分配均匀后，才安心偷看起来。
房内的顾昭梧已挪坐在榻边，正用一条巾帕帮凤仪擦脸。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手下拂过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宝，不容有丝毫的闪失。巾帕上温热的气息让凤仪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他微微侧了侧身子，呢喃了一声：“明远…”
顾昭梧一愣，却立即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在。”
常日里看惯了那个清冷内敛的顾明远，此时他含着万般深情的一声轻柔低语，直让窗外偷看的三个人也心旌摇荡起来。
只是凤仪犹在梦中，却不知做了什么梦境，声音里含着无尽的哀凄：“明远...别走…别走...”
顾昭梧丢下巾帕侧身躺过极狭窄的榻边，将他揽在怀中，柔声道：“我在，一直都在。”
身边温热的气息仿佛迷路的孩子看见了灯火，凤仪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又将头埋在他虽清瘦却依旧宽阔的胸膛前，音色已变得有些迷离起来：“明远…别走...”
“我在。”
“明远…”
“我在。”
……
窗外的三人就这样看了许久，并未看到什么香艳的画面，可是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呼唤和反反复复的回答，让他们的心都砰砰的跳着，且都热辣辣的红了脸。
无涯第一个离开了窗台，低头默默的去另一间卧房安歇了。抱琴也自觉的另外找了一间住处，只有远桥依旧执着的守着窗台，仿佛在看一出才子佳人的戏文，看的入了迷。
夜色渐浓，原就幽深少人的锣鼓巷子愈发静谧无声。远桥也不知道已在窗台上趴了多久，只看得一轮残月西移，算来时辰竟已是子时左右。
他甩了甩早已僵硬麻木的胳膊，又将自己的衣襟裹紧了些。按说屋内的顾昭梧已打起了瞌睡，凤仪也早在他的怀中睡的安稳，实在是再无什么精彩的情节可看。然而他今日费了许多心思让大家留宿与此，可不是为了偷看些秘辛，而是期望这别别扭扭的两个人能重归于好。
远桥叹了口气，他有些担忧白昼一来，今夜看到的这些浓情蜜意都会如梦幻一样消失，他二人又要重新回到淡漠疏离的状态。
远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要闹出些动静将凤仪惊醒才好。毕竟像今夜这样一起留宿的机会难得，岂能白白浪费。
远桥四处打量了下这个极小的院子，见周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竹梯子躺在院墙的角落里，似乎并无什么用途。他正有些惆怅，却忽然听得隔壁屋顶上传来几声猫叫。
“猫…屋顶上…对…！”远桥心头一动，立即将那个竹梯子扛到屋子背面，小心翼翼的爬到了屋顶上，又大约判断出卧房的方位，慢慢的爬了过去。
他揭开了几片房顶上的青色瓦片，又小心扒拉开苇苫，屋内朦胧的烛火便透了出来。从房顶的缝隙看下去，恰好处在床榻上方。因为帘幕未垂，还可看见榻上二人正相拥而眠。远桥嘿嘿一笑，便将一片残瓦照着凤仪的腿脚处丢了下去。
可好他丢的瓦片很有准头，“啪”的一声就砸在了凤仪的右腿上。凤仪吃痛，低呼了一声便惊醒了过来。这突来的两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顾昭梧本来就睡的极浅，此时刚被惊起四处张望，却发现怀中的凤仪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发呆。
或许是两人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凤仪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而顾昭梧脸上一热，已极快的抽出手臂坐了起来。只是他甫一起身，正好看见一片青色残瓦落在凤仪腿边，又回头问道：“有没有砸到你？”
这眼前的景象过于真实，凤仪愈发呆滞了起来，良久才摇了摇头：“没有。”
顾昭梧仰头看了看房顶，远桥立即又往地上丢了一块残瓦，还模仿了几声猫叫试图掩饰过去。可惜远桥的伎俩拙劣，哪怕昭梧心不在焉，也看出了破绽，便扬声道：“我今夜来时细观天象，似乎子时之后便有倾盆暴雨，这房顶既然破漏，我得赶紧叫无涯找人上去修修才好！”
屋顶上立即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细听了一时，确认了屋顶之人已经离开后，便把桌上棉墩子里捂着的水倒了一杯，又亲自试了凉热才端给凤仪：“喝些温水解解残酒。”
凤仪懵懂的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便觉得出了一身薄汗，酒意散了大半，意识也清醒了过来：“这是何处？”
“是无涯的别院，他怕你醉酒回府要遭父亲责骂，才带你过来暂住一夜。”
凤仪不记得梦中所为，现实又一次被凛凛占据，他脸色已冷了下来：“不敢劳烦，还请回吧！”
“我听说京都之人很是热衷于花绣，但清余同学点的那个墨团子也过于丑陋了些，” 顾昭梧并不理会他的话头，却兀自扯到了别处，“不知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凤仪脸上一热，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裳，才发现有些凌乱的里衣恰好袒露出心口的一团墨色。这原本是某日因相思难解，在花绣馆里纹下了顾昭梧亲绘的叶子。如今被他看见本没什么，只是思及二人前路无望，相思何益？
凤仪心头一团无名之火又窜了上来，冷笑道：“我的事自有道理，又与你何干？”
顾昭梧见他脸色煞白，一双秀目之中皆是哀伤之色，一时不知如何可解，只能低声叹道：“当真与我无关？”
凤仪见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蓝锦，想起这番风流倜傥就算今日的李小姐是假的，可他日终归会有王小姐，张小姐，终究与自己无关，心头一时伤痛难当，将胸前衣襟一把撕开，低吼道：“是，与你有关，都与你有关！这个丑陋的墨团子是你画的，我回去便将它剜掉！索性就把我的心剜出来丢掉也就罢了！反正你也好，远桥也好，无涯也好，早晚都会觉得我这般没头没脑的惦念着一个男人，一定是个疯子，疯子！”
顾昭梧长叹一声，伸臂将他紧紧的拥住：“凤仪，若你是疯子，那我呢？！”
凤仪将他一把推开：“如今你春风得意，就算今日没有李小姐，明天也不缺张小姐、王小姐，他日更不缺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而我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的惦念，想把你推开又舍不得放不下的纠结，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顾昭梧摇头一笑：“那日黎山遇虎，有个人以为是生死关头，拼了性命扑在我身上护住我。可是他只知道自己愿意为我舍命，却从来不知道我也甘愿为了他豁出命去！如今我为他弃母妹于千里之外，费劲心机入太学考明经，不敢奢望朝朝暮暮，只求他平安喜乐！哪怕他娶得高门贵女，我只求能与他比邻而居，常日得见！此生便也无求！谁知却被他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才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场笑话！要去剔骨剜心的，也该是我！”
说完，他慢慢的解开衣襟，露出胸前一只五彩斑斓的凤鸟来，自嘲道：“你离开青州后，我就像得了疯魔症一样，日日魂不守舍，似乎只有这细密的针脚千万次的刺入肌肤，才能平息我心头的彷徨。别人或许以为我喜欢凤鸟只是想出人头地，可是如今连你也以为...”
那凤鸟斑斓的色彩带着光晕，在凤仪心头犹如被万钧雷霆击中，又接着漫开数不尽的欢喜，他已听不清顾昭梧在说些什么，只呆呆的不知愣了几时，才伏在他胸前低语道：“今天没有意外邂逅的小姐，以后都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是不是？”
顾昭梧扶住他的肩头轻叹道：“我长了二十余岁，操心的从来都是读书和养家，全没有儿女情长之事。不料一朝动情，令我锥心刺骨的竟是一位男子。我也曾徘徊过，纠结过，怀疑过。然而我骗得了别人，却唯独骗不得自己，我知道这辈子无论是生是死，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清余，你既有心，莫管前路艰险曲折，你我生死一处就是！可如今你却疑我，赶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明远，我不该因你一句玩笑就怀疑你，我不该因为不舍得连累你，就狠心将你推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于我计较才好！”
顾昭梧将他拉进怀中，低声道：“清余，你可知道我天天心里计较的，都是如何倾我一生，得你欢颜才好。”
十年深情终有此刻，凤仪只觉得这一切恍惚如梦。
“明远，在青州客栈时，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我们约莫知天命之年时，隐居在一座深山中，我在草堂读书，你在窗外理弄着一片药田。逢着日头正午，我唤你回来陪我午休，你掀了竹帘进来，笑着说今年的何首乌长势最好，一定不让我再为鬓间冒出的白发苦恼...醒来后我常常去回忆那个美梦，常常想，若那不是梦，该多好...”
顾昭梧轻叹一声：“这是你的美梦，何尝不是我的呢？只是如今梁府危机不除，哪里能寻乐土？不过你相信我，用不了太久就会风平浪静，到时我陪你去山中归隐，让我们的美梦成真...”
“美梦成真...”残酒未销，挚爱于怀，凤仪附过他耳边低语：“明远，此刻，亦是美梦成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