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色西移，星光隐没，约莫已是五更时分。此时既得心意相通，那离别之后的话说了千千万万，也只觉得光阴苦短。顾昭梧为怕天亮后人多眼杂，只能不舍道：“时辰不早，我得走了，你好歹补睡一会儿。听无涯说这边街上的豆花儿极好，我一会买来给你放在囤子里暖上，起来记得好好吃了。我们学里再见。”

凤仪拉住他的手臂，极不情愿道：“去了学里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能，又有什么意思？”

 “等我们寻了深山隐居，到时候随便你怎么看都成！只是山间茅檐瓦舍，饮食粗陋，你不要嫌弃才好。”

“茅檐瓦舍我不怕，我只怕你嫌弃我不会劈柴挑水，还得负责养着我。”

顾昭梧将他散落的头发理了理，笑道：“瞧我的小凤儿生的美玉一般，我怎么舍得让你干活儿，种田采药、砍柴做饭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负责吟诗画画儿好不好？”

凤仪向他翻了一个白眼：“我可是三尺男儿，你别把我当娇滴滴的女娇娥了！”

顾昭梧挑眉一笑，凑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只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个砍檀树当柴火的梁凤仪，喜欢的是那个因为我生气就吓得脸发白的梁凤仪，喜欢的是那个在寒冬腊月的城门口等我的梁凤仪，我才不管他是男儿还是女儿…是女儿我爱，是男儿我也爱…”

凤仪脸上一红，转过身来嗔道：“谁知道你不但文章写的好，说起话来也是一套套的！”

“来日方长，待我以后慢慢的说给你听！”顾昭梧伸手将他的发丝反复整了整，又往他额间轻轻弹了弹，才理好衣衫出门去了。凤仪独自一人想起昨夜情深之语，一时面红耳赤，便用锦被将自己蒙了起来。

他一夜未曾合眼，此时蒙了被子有些昏沉，便渐渐的睡熟了过去。待到了上学的时辰，远桥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也未听见回应，一时着慌便踹门冲了进去。

凤仪被巨大的响声惊醒了过来，正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远桥一眼瞧见他衣襟敞，隐隐露出胸前一点梧桐叶子的花绣，竟莫名其妙的红了脸，将衣架上的外衫扔给他转头便走：“快点收拾好出去用早膳！咱们贤惠的顾明远同学可是跑老远买来的！”

凤仪自己收拾好了慢腾腾的挪到厨房，看见顾昭梧果然买来了豆花，还有几样水晶包子，便欢天喜地的用了起来。抱琴倚着柱子瞧着他喜滋滋的样子，叹道：“咱们府里的早膳要说没有个百来样，至少也有个几十样，可怎么我都没见过公子你吃的这么高兴过？”

远桥一旁笑道：“咱这厨房没食材，这好歹还是买来的，要我是明远兄亲自下厨做出来，那他还不给把盘子筐子都吃了！”

抱琴一拍手，赞道：“张公子你可说对了，从前在青州时，顾公子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连点油水都没的青菜，这位小爷可真是差点把盘子都吞了！”

无涯实在，只拣了个油璇儿一边吃着，一边在旁偷笑。凤仪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思量如今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索性豁了出去：“那有什么稀奇？你们不过是没尝过明远的手艺罢了！”

远桥朝他做了个鬼脸：“那是，明远兄千好万好，长得好，文章好，手艺好，最重要的是对我们的凤哥儿好！”

凤仪脸上一红，随手在身边拣了根柴火向他丢了过去。远桥嬉笑的躲开，又凑到抱琴跟前扬声道：“只是这么出色的一位顾郎君，不知道多少小姐惦记着呢！别哪天又冒出来一位刘小姐，可不要再喝醉哟！”

抱琴想起凤仪吃醋醉酒之事，按捺不住笑将起来。凤仪自己也是难为情，便只低着头用膳，对他们的挤兑已是仿若无闻了。

这日太学平常无事。左右不过是各科博士的考前动员，经书讲解，讲来讲去也没有什么新鲜。为了提高大家的兴致，柳博士便找顾昭梧商议，让他课下多写几篇时文出来，以便与诸位同窗分享写作诀窍和经验。

顾昭梧想在太学立足，自然不好推脱。这日下了学便不急着回去，留在学斋里按照柳博士的题目，用心写起时文来。

凤仪辛苦忍了足足一日，既不敢多看他，也不敢与他说话。即使无涯和远桥有意无意总拿言语挑拨，却也依旧作出了一副淡漠如常的表情来。好不容易忍到下学，凤仪内心终于雀跃起来，便有意与无涯远桥道：“今日功课颇重，我就不等二位，先行回府了。”

他收拾好了文房就要作势离开，远桥知道他的心思，一把拉住笑道：“清余莫要急着走，我昨儿个刚定了几刀湖宣，最适合给你画画儿用，让无涯领你去学府街上拿去！”

凤仪斜撇了一眼顾昭梧，见他正埋头写的起劲儿，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不由提高了声音道：“那便多谢你的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说罢便拉了无涯自出门去了。

远桥瞧着他的脸色不妙，忙戳了戳一旁用功的顾昭梧，低声道：“别写了，你家的凤哥儿不高兴了！”

顾昭梧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疏忽了凤仪，忙将纸笔胡乱的收拾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只是学里人多眼杂，他不敢跟的太近，只能远远的尾随着。

远桥背着自己的文具盒子赶了上来，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瞅了一个四处无人的当口，便神秘兮兮的从身上掏出一本小册子来塞给他：“这是我今儿个晌午出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来的，回去可要好好看看！”

顾昭梧接了过来，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了“道家典藏”四字，便心生好奇随手翻了翻，谁料刚打开扉页，竟看见上面写着“世间阴阳之理，本为正途，然两阳交汇之道，虽悖天理人伦，亦有法门可据…”之类文字，他此时才知这书是房中秘术，不由窘成了一张关公脸，将书塞回给远桥，又嗔道：“你不好好读书，竟弄些旁门左道，真是胡闹！”

远桥笑着又将书塞了回去，悄声道：“这本是人之常情，明远兄也不用害臊。况且你二人要长相厮守，自然少不得要学些道家方术，不信你回去试试，保证与己与人都有利，到时候你不但不觉得我是胡闹，还要感激我呢！”

此时身边恰好经过了几名太学生员，十分客气的向顾昭梧打招呼。顾昭梧怕人看见，忙将那书藏在了宽大的衣袖里。远桥待那几位同窗走的远了，又低声道：“明远兄可别误会，小弟当真是为你好！”

顾昭梧默默将手里的书揉搓了一时，才支支吾吾道：“我知道…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如今还..用不着…那我先多谢你了…”

远桥见他将书收了下来，心里虽窃喜自己努力不曾白费，又唯恐他难为情，忙将话题扯到了柳博士布置的例文上。

凤仪并不知道顾昭梧在不远处跟着，只以为他一用起功来便将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闷闷不乐的出来校门，将文房盒子丢给来接的抱琴：“ 你先回府去吧，我和无涯出去逛逛！”

抱琴也是个懂事的，接过盒子笑嘻嘻道：“公子回头看看，后面那人是谁？”

凤仪一惊，忙转身去看，待一眼看见顾昭梧颀长的身影，脸上立即乌云尽散，眉梢眼角都是掩不尽的欢喜之色。抱琴见他痴傻，忙强忍着笑意道：“公子尽管出去逛就是，小的早打听好了，相爷今儿个有公事脱不开身，要亥时才能回府呢！”

凤仪见他一脸促狭之色，便有些挂不住，佯怒道：“就你话多！谁说我要出去了！”

抱琴吃了个瘪，灰溜溜的抱着文房盒子往马车上去了。无涯却凑近了过来低声道：“那个锣鼓巷子虽然人迹稀罕，但总归我爹娘都知道，今儿个我又着人打听到一处好地方，可巧就在梁府附近！以后你跟明远兄见面就方便多了！快跟我过去看看！”

凤仪还不待答话，无涯已经将他拉到了一辆早已备好的普通马车上，吩咐小厮快马加鞭的往玉带街上赶。

凤仪惦记顾昭梧，不住的透过窗子往后看去，无涯笑道：“不用担心，我早已将地址告诉远桥，等会儿他们自然会过去！”

凤仪犹是嘴硬：“我们自去闲逛就是，谁说要等那个大忙人了？”

无涯叹道：“明远兄着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也要体谅他些！要不然凭着他的才学，等开了科举还不轻轻松松的考上个头名状元？到时身披红花跨马游街，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可他偏偏要费许多心思挤进太学来，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明经科！别人不知道缘故，你还不知道么？”

凤仪见他今日忽然这般通透，大为疑惑：“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了？”

无涯道：“今儿个一大早，明远兄大概的和我们说了些情况，待会儿我们聚齐了，他还有要事交代呢。”

凤仪早就隐隐知晓顾昭梧的打算，只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远桥和无涯会牵扯进来。而一旦有了牵扯，他们之间将不再是单纯的同窗友谊，而是要踏上风雨征途，捆绑上命运生死。

凤仪暗暗思忖忧虑，脸色渐渐有些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