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既已提及有要事相商,无涯便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将居明街的书铺和圣手街的颜料铺子左右,都布上心腹随从看着,自是无比妥当安稳。
四人在花厅端端正正的坐了,一向憨厚朴实的无涯难得露出凝重之色,最爱嬉笑玩闹的远桥也严肃起来。
顾昭梧先起身行下端方一礼,恳切道:“我本出身寒微,才学疏漏,却得遇诸贤弟不弃,实乃三生之幸。是以,昭梧行事不愿有任何欺瞒,方不负诸贤弟拳拳之心。”
远桥与无涯忙回了一礼,道:“明远兄严重了!若非明远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重信重义,我等怎会倾心相待!”
顾昭梧微一点头,又道:“远桥无涯二位贤弟虽不在朝堂,但因出身贵胄,想来对朝堂之事也知一二。昭梧请问二位贤弟,对如今的储位之争有何见解?”
远桥略一沉吟,无涯已抢先道:“所谓争储,是争民心,更是争天子之心!”
“好!好一句是争民心!更是争天子之心!”顾昭梧击掌赞叹道,“只是如今康王倒台,昌王势微,英王一家独大,二位贤弟以为,谁可独得圣上之心?”
远桥冷然道:“君不见往来多少东宫主,不过明朝阶下囚?天子之心自古难测,今日也许是英王,明日也许便换了昌王,后日也许又换了平王,谁又能说的一定呢?”
顾昭梧叹道:“是啊,圣心难测!无论哪位皇子,一旦开始觊觎东宫,必将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和算计,甚至还要伴随着覆灭和血腥。如今我与清余已无法置身事外,前路之危可见,所以我不希望二位贤弟再卷入进来。”
远桥微一愣怔,便立即明白过来:“梁家在朝难免,明远兄原本可以置身事外。”
顾昭梧转头看了一眼凤仪:“是,清余费了许多力气要将我推开,是我自己非要执拗的跳进来。”
远桥伸手拍了拍无涯的肩榜:“明远兄自然有跳进来的理由,那我们可有不离开的理由?”
一直沉默不言的无涯立即道:“当然有!”
“比如呢?”
“比如,比如,比如可以和你们一起砍头!”
远桥气急,伸手往无涯的头上抽了一掌:“呸呸!你的头这不好好的吗?砍什么头?你怎么不说我们可以一起兴风作浪,搅弄朝堂?”
无涯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好听,忙附和道:“对!对!远桥说的对!管他什么前路后路,管他是英王还是昌王,反正我们可以一起兴风作浪,搅弄朝堂!”
凤仪早红了眼睛扭过头去,顾昭梧却俯身道:“二位贤弟一片赤诚之心,本不该辜负,只是…”
“哪有只是!”远桥伸手将他扶起,“除非明远兄嫌弃我们愚笨,怕我们搅坏了你的计划,成了你的累赘!”
“贤弟说哪里话!”顾昭梧恳切道:“二位贤弟出身贵胄,何处不是锦绣前途!而我一介贫苦书生,又有何德何能去改写你们的人生?若能拼出一条阳关大路我自无话可说,若当真带你们坠落万丈悬崖,我顾昭梧即使泉下也要覆发遮面,不堪面对二位贤弟!”
“明远兄此言差矣,我虽是皇亲,每日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却日日浑浑噩噩,没有目标,没有规划,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今明远兄既要做一番大事,那为何不带上我?我张远桥不为求君王身侧一席,只为与兄弟同行的路上相携相助,看尽人世风景,哪怕所尽之能微乎其微,也甚于我耽于美酒、庸碌此生。所以,还望明远兄不弃!”
无涯憋闷了半天不知如何表达,只赶着紧随其后:“我林无涯不会说这些话,但心里想的和远桥一样!”
顾昭梧早已动容,一把将他二人拉过揽住肩头,连连叹道:“好兄弟!好兄弟!”
远桥知道顾昭梧允了他们加入统一战线,心底自是畅快无比,转眼却见凤仪还在把泪暗洒,不由笑道:“凤哥儿,自从你有了明远兄,是愈发的多愁善感了!我早说过咱们“琴棋书画”四绝一体,今日既得偿夙愿,你还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咱们先一醉方休、庆祝一回才是!”
凤仪被他说的一时哭笑不得:“你又胡说!什么四绝一体,什么得偿夙愿,你和无涯连我们卷入的漩涡是什么都不知道,面对的危机是什么也不清楚,就要喝酒庆祝,这可不是闹着玩,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是啊,正如清余所言,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我们还要从长计议!”顾昭梧神情郑重起来,“此处机密,今后便当作我们的聚会商议之所。但是书铺和颜料铺子虽能掩人耳目,我们若日日出入也会惹人注意。所以今后每月逢六日来此会面,来时也要错开时间,不能同时进出。若日常有紧急之事需聚齐的,再临时决定时间。平时在学里我们也要适当拉开距离,明面上只维系普通同窗之谊便可。”
见他三人都点头应了,顾昭梧又道:“诸贤弟以为,那英王的胜算如何?”
远桥冷笑道:“英王其人在低位时不知谦和,在高位时不知收敛,如今一人独大,是愈发的狂傲骄馁,如何当得天下之主?”
无涯亦道:“别的我不懂,但听我大哥提起过,英王对他多次示好,仅凭这一点,便能辨别不是可以追随之人。”
凤仪长叹一声:“无涯的兄长身居御林军右统领之要职,是圣上的心腹之人,他竟然也生拉拢之意!这等低劣的错误实是争储之大忌!可见我父亲的劝谏也没有效用啊!”
远桥这才知梁府卷入英王阵营,叹道:“可叹梁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凤仪扯出一个苦笑:“之前败落的皇叔康王与我梁家有深仇血恨,眼看着他加入昌王阵营觊觎东宫,朝堂内外又多有宿仇旧怨,我父亲情急之下便慌不择路,想找下任天子傍身,才有了如今的进退两难之境。”
远桥与无涯连连叹息一时,顾昭梧又道:“我等虽皆以为英王不堪大用,但脱离英王阵营之事也不可操之过急。一来树大根深,要将梁家从他那里连根拔出实非易事,若只吃些苦头也就罢了,若拿不准圣上的心思和拔除的力度,只怕祸事更甚!”
远桥点头道:“正是如此,目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摸清圣上的心思,如此做起事情来定能事半功倍。恰好明经科开考在即,明远兄若能一举得中,从此得伴圣上左右,此便是良机啊!”
顾昭梧笑道:“远桥颇知我心,我入太学之意便在此处了。”
凤仪这几日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将他推出漩涡,竟未曾想到他已为自己谋划至此,心头一时如热油翻滚,便顾不得避讳,上前将他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
无涯眼尖,立时背转身过去,憨笑道:“明经科的自然难不倒明远兄,我们只等着给兄台庆功便是。”
远桥又道:“题目或许难不倒明远兄,只是当场奏对时要入圣上青目也非易事。况且圣上为人心思深沉,喜怒从不形于色,连我母亲都很是惧怕他。而我虽是他的外孙,常日里见多了的。但即使他对我多是和颜悦色,但我依旧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更不论侃侃而谈了。”
无涯叹道:“你是看多了天家骨肉相残,故而心里留下阴影,才会这般惧怕圣上。说起来圣上天威难测,命途在他一言之下便可翻云覆雨,若此次明远兄当真入得朝堂,在御前也需步步谨慎才是。”
顾昭梧拱手道:“二位贤弟有心,昭梧记下了。”
远桥笑道:“眼下明经科未至,风雨未来,且容你我再安逸几日,明远兄和凤哥儿也好好诉些心事,时日不早我们便不打扰二位了!”说着他便拉了拉无涯的衣袖,无涯此次倒是伶俐,立即一拱手说句“告辞”,便随着远桥快步离去了。
顾昭梧瞧见他们出了门,又一左一右的往两个铺子去了,便转头问凤仪:“你回去晚些可不碍事?”
凤仪摇了摇头:“今夜父亲不在府上,母亲向来宽纵,晚些自是无妨。”
顾昭梧将他揽过怀中轻声道:“既如此那今日便多留会儿。眼看着明经科开科只有十几日了,若我当真考中,白日应付公事,夜里还要轮班当值,你我怕是常日难见了。”
凤仪紧紧的环抱住他,柔声道:“只要你平安,即使不得见我也愿意。”
顾昭梧凝视着他春湖一般的眼眸一时,方叹道:“我越看我的小凤儿越觉得好看,若一天不得见你,不知道要想你念你多少遍。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凤仪脸上一热,伸手便往他臂上拍了几拍,又嗔道:“我还叫你木头,如今你却越发没羞没臊的贫嘴,不如日后叫你油壶儿才好!”
“管你叫我什么!左右….”
“咦,你袖子里藏了什么??”凤仪忽然摸到他袖袋里有个书本样的东西,立即打断他就去摸索。
顾昭梧忽然想起来远桥赠的那本小册子,一时便有些慌了,忙将右臂背到身后,哄他道:“是我写给你的诗摘,还没有整理好,待他日再给你看!”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爱写诗,凤仪自然不信,不依不饶的便去他袖子里掏那本书,顾昭梧死活不让,二人一时争执起来,几乎要将衣袖扯破。
可那本书还是很顽强的藏在袖袋里,竟然没有跌落出来。凤仪心急,便恼道:“这般不能见人,莫不是写给哪位小姐的诗吧?”
顾昭梧最看不得他生气,叹息了一声便主动将那小册子掏了出来,低声道:“这是远桥今天塞给我的,不是不给你看,实在是怕你误会我,以为我对你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凤仪将那小册子拿在手里还未及翻开,一听他此话便有些明白过来,立时将书往顾昭梧身上丢了过去:“那个远桥也是多事,平日管东管西也就罢了,如今连别人的…那什么也要管…”
顾昭梧看他玉面微红,心底忽觉情难自持,将他拥过怀中低声道:“听远桥说这是一位修道之人所写,若按照他的传授之道于身体颇有益处,待他日你我同居山中时,说不定能用得着。”
凤仪脸上愈觉火烫,丢下一句:“你自己用去吧!” 转身出了秘室,如遭贼人追赶般往店外奔去了。
顾昭梧独自拊掌笑道:“没想到凤哥儿倒是比我还脸皮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