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对顾昭梧来说光阴飞逝诚然可惜,若不曾虚度,却也无愧无悔。
十日倏忽而过,他的时文范例柳博士只来得及讲解了一半,明经科已如约而至了。太学内举办了参考生员选拔,各州府举荐的才俊也早早赶赴了京都,下榻各处等候礼部发文,知会考试细则。
一直到考试前两日,礼部终于发出昭告文书,今科的考点便定在了太学的崇文苑。
因为圣上必然亲临,是以太学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内,便立即放假封学。虽然太学并不是第一次拥有此等殊荣,但迎驾兹事体大,且只有短短两天的准备时间,诸事皆要万全,学正一时间焦头烂额。
当日戌时,京兆尹带了府卫来太学巡视,不论学斋各处,连学中茅厕和草木都巡视了无数遍,直到太阳落山才打道回府。京兆尹大人刚离开不久,御林军右统领林学海便亲自带了大批人马过来查看,再次将太学上下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临走时又留下了百余御林军,散布各处警卫。
学正和几位掌教一直跟到子夜才在学里眯了一会儿。次日不过五更,宫里的管事太监又早早的带了些内侍过来,将崇文苑内的一应楼梯地板座椅都擦洗了一遍,又铺上了崭新的地毯椅靠等物事,连着一应杯盘碗盏都换上了宫中带来的特制粉彩瓷。
一直折腾到午后,好不容易将管事太监送走了,学正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转眼又迎来了礼部的王侍郎,来太学安排明日接驾事宜。
等终于万事俱备,学正高狄才发现时辰又是子时了。他甚至没有机会给太学参考的生员做一次考前知会。
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知会的。考题无从知晓,圣上如何测验更是无从猜测。然而自从因顾昭梧而得嘉奖之后,高狄已是格外明白,太学里若能考中一二,那也是他无上的荣耀。
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高狄叹息一声,在书案上铺好宣纸,开始反复写起“骐骥千里”这四个字来。
写了约莫几十张之后,忽闻得窗外鸡啼三声,早有掌教一人在门外小声喊道:“已经三更天了,学正大人可起来了?”
高狄将笔放下,又伸了个懒腰才走出门去,打着哈欠道:“这节骨眼上怎么敢睡?该来的人可都来了?”
掌教回道:“禀大人,连着卑职一共十九人都早早在聆圣阁里候着了。方才学外候着的管事的来回,说宫里的内监和礼部姜大人一会儿就过来。”
“走,去学门外等着!”高狄整了整衣襟大步往外走,方走了几步忽然又问道:“顾昭梧和另外十位待选人几时过来?”
“圣上辰时初刻起驾离宫,考生卯时初刻开始进场。”
“卯时。看来真是没有机会再嘱咐一番了,”高狄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能否给太学争口气!”
“大人何必忧心!别的且不提,单单那个叫顾昭梧的,就能给大人您以及咱们太学带来荣光!”
“他的文章虽锦绣,但毕竟出身太低,没见过什么世面。我等做官多年尚且在圣上面前战战兢兢,他一个山野村夫,待圣上亲自问询时,难保不会紧张过度,以至于圣前失仪啊!”
掌教笑道:“大人莫忧!卑职略通相术,曾细观那顾昭梧步伐沉稳,身形端庄,面色安然无一丝游离,是可堪大用之人!”
高狄喜道:“哦?当真?”
“卑职岂敢欺瞒大人!大人只管等着圣上嘉奖便是!”
“好!好!看来今日午时之后,我们太学便可再次扬名天下了!”
高狄喜不自胜,步子也迈的格外轻松起来。
这几天以来,凤仪及远桥无涯陆陆续续的,从各种途径打听出圣上的秘闻逸事,希望他能借此揣摩了解圣意,以做圣前奏对的心里准备。饶是如此,终究圣心难测。临考前顾昭梧难免稍有忐忑,而无涯远桥早已急的团团转,凤仪则更是寝食难安。
这日不过三更时分,无涯早早的在梁府外催了小厮,等凤仪刚一出来,他便急吼吼的拉过一边道:“我大哥说太学周边五里都已戒严,除了公办人员和考生外,谁也不能靠近,所以我们只能去正阳门候着,给他打打气了。”
凤仪强作镇定道:“勿急,明远向来沉稳,我们只要露个面,权作精神支持便是!”
他转身又吩咐了抱琴回府备好早膳,再寻一个面生的小厮送去正阳门后,便拉了无涯去马车上等远桥过来。
无涯刚唠叨起来远桥那个没心没肺的,不知要等他到何时,远桥便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三人不敢稍停,立即让车夫扬鞭快马往正阳门赶。
正阳门恰在太学外五里的路程,是以这个时候天还乌漆麻黑的,却已候了不少考生和送考之人。无涯让车夫将马停在路边,便跳了出去,四处寻找了一时又回来道:“明远兄还未到,不过考生卯时初刻便开始入场,想来应该在路上了。”
凤方仪嗯了一声,便见有一个梁府厨房里帮闲的小厮过来,恭敬道:“小爷,早膳备好了。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
凤仪接过饭盒看了看,留下两层给远桥无涯,把另外两层又让小厮拿了,吩咐道:“你且寻个去处呆着,一会儿见一身量高且清瘦的考生过来,送去他便是。还有,一定要看着他用过再回来。”
小厮有些为难:“高且瘦的人可多,公子可否将他容貌说的再细致些?小的怕送错了人。”
凤仪刚一皱眉不知如何形容,远桥便抢先道:“你只看着那考生模样在人群里是顶尖的,风度也是顶尖的,保准错不了!若是照着这个找还找错人,我给你担保你家小爷不会责怪你!”
凤仪翻了远桥一个白眼,却对小厮一挥手道:“如他所说,去吧!”
小厮得令去了,一路上还不断琢磨着什么叫模样顶尖,风度顶尖,唯恐自己眼拙识不得真神。
正忐忑着,恰好远处刚停下一辆青色车篷的简易马车,赶车的是一位年纪极轻的小哥儿,肤色白皙、眉清目秀,他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正看着出神,不料那小哥儿已跳下来,去车厢里拿了一个文具盒子用胳膊挎了,又将车帘子高高的掀开来。
帘后便出来一人,一身普通的太学青衣,乌发上垂下一条同色的发带,身姿颀长而清瘦。小厮心头一动,正要过去问问,又想起“模样儿顶尖,风度顶尖”的话来,便耐心的站住,等着那人转身过来。
不一会儿,那人接了文具盒子自己提了,便转身大步往小厮这边来了。小厮瞪见他面上清冷却无傲色,但觉气度凌云,加之眉目秀长而清雅,在这浑浊世间走来,只觉如世外仙隐,天外神祇。
小厮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懂了什么叫“模样顶尖、气度也顶尖”,立时毫无犹豫的向他奔了过去.
顾昭梧见眼前冷不防跑来一人,还没打量清楚,这小厮便笑盈盈的捧起食盒来:“打扰这位公子了,这是我家小爷吩咐给您送的早膳,他怕您早膳随意糊弄,特意让厨房熬了养胃的粳米粥和您最爱吃的三鲜馅儿的大馄饨,小爷又说了您若用的多了怕不舒服,先垫上这两样暖胃,待会儿回来,还给您备着清火茶和几样素油的小点心,最是甘软又不油腻了。到时候小的还在这里候着公子!”
这般贴心周到自然是凤仪所为,顾昭梧挑起嘴角,和声道:“有劳这位小哥,我出门的时候急,虽有大叔给买了早膳过去,也只随便吃了几口,这会儿正觉得饿呢!”
小厮见他微笑起来眉间冷色皆去,容颜直如三春的花儿灼灼耀目,直看愣怔了一时。
顾昭梧自将食盒子打开,按着凤仪从前反复嘱咐的,先将粥喝了一些温了胃肠,又用了几个混沌。
此时小厮方回过神来,忙取了食盒里的清水给他漱了口,又取了巾帕让他擦拭过,才恋恋不舍的跟着他走了几步,目送着他走到正阳门的门下去。
正阳门由一队京兆府兵把守,几位御林军巡视各处,并有专门的马车负责送考生去太学考场。
眼看着卯时初刻临近,通道处早已几位考生开始排队候场,顾昭梧便也将准考令拿着挨了过去。
此门一去,人生或已是转折。
他虽通术数,却从不为自己占卜。此时也只仰头望了望天幕,晨曦微露,可见是一个朗日。
顾昭梧回转身去,恰看见远处远桥和无涯正拼命的向他挥舞拳头,他笑着也便学他们挥舞了一回。这两位仗义的兄弟,他从来都没有看错。
而他们旁边的马车里,凤仪也掀起了窗幕,轻轻的向他挥了挥手。
一如那日青州初春的城门外,他顶着寒风候着他来。
“下一位!拿出准考令来!”守卫的御林军开始招呼顾昭梧。
“远桥无涯!凤哥儿!等我今日功成回来!”
顾昭梧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毅然往正阳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