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科诚然不是一场普通的考试。
崇文苑的正厅之中设好的是如学斋一样的书案,而如学斋不一样的是,讲台正中坐的不是五经博士,而是当今圣上。
如此不一样的体验,自然让所有的考生都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以至于庆历帝连说了两遍请诸生各安其位,他们才斜着身子勉强坐好。
庆历帝看着坐下的“学生们”姿势极别扭,便将音色放缓和了些:“诸生莫要紧张,今日朕就是你们的博士,不但朕可以考你们,你们也可以来提问朕。而明经科的考试也无需中规中矩,大家都放松下来,先抬起头看着朕。”
天颜岂可随意窥视,尽管庆历帝允许,考生们抬起头时也目光闪闪躲躲,不敢直视。
顾昭梧此时心里极快的思忖着,圣上既然有着绝对的控制欲望,那此时他三令五申要考生放松,就不应该再忌讳许多,而是要真正表现出放松才对。
他悄悄挪动了些位置将身子坐正,便缓缓抬起头来,往前方圣颜坦然望去。
他的考位被分在第二排,离着讲台不过三尺距离。是以在一片游离不定的目光中,庆历帝清晰的看见有一个眼神温和而不失坚定、神情坦然而不失恭谨的面孔,其超然出众,如明珠之在瓦砾,仙鹤立在雉群。
庆历帝心下满意非常,向他点头示意过,方和声道:“这位考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顾昭梧站起身来行过揖礼,朗声道:“回圣上,学生姓顾名昭梧,字明远,青州人氏,年二十一,现为太学守正斋生员。”
他的回话中用了一个“学生”做自称,正是回应此前庆历帝所言“今日朕就是你们的博士”之语。
果然,庆历帝又颇受用,颔首赞道:“原来你就是顾昭梧,太学学正的‘骐骥千里’,朕记得你!”
“圣上眷顾之恩,学生愧不敢当!”
“朕读过你的文章,通篇锦绣,今日一见其人,温润端庄,自是当得!”
庆历帝既然说当得,顾昭梧便不再作谦辞,只行下礼去:“学生恭谢圣上褒扬!”
“好!明远先坐,”庆历帝又往座下扫了一回,方道:“诸生今日既来了明经,想是四书五经都已烂熟,那今日朕便不考你们这些,只让你们写一篇辞赋,再一篇诗或词。恰好朕今日出宫时闻宫中琴箫和鸣,甚是动听,辞赋题目便拟《洞箫赋》,诗词题目便拟《琴》。”
诸考生原以为明经科既是圣上亲自出题,定然不出江山、朋党、君臣之类范围,就连上届的题目也是拟杜工部诗意,《咏丞相祠》,哪里料到今日竟然让写琴箫,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下笔。
只有顾昭梧微一思索,已执笔在手洋洋洒洒的写了起来,这无疑在一众愁眉苦脸的考生里异常突出。庆历帝在座位上看了他一时,见他书写途中竟无丝毫停顿,便起身下讲台,停在顾昭梧座位旁边饶有兴趣的看起来。
顾昭梧正欲起身行礼,庆历帝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将他又按了回去,笑道:“明远无需多礼,继续写文章便是。”
传言庆历帝喜怒无常,刚愎自用,然而此刻他的言行举止却并不符合常情。事出反常,这无疑让周围的考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这些复杂的情绪还没有消散,庆历帝又踱步去看了另两位考生。然而原本奋笔疾书的考生,因圣上注视,手都不可抑制的哆嗦起来。
这无疑给圣上留不了好印象。停了片刻,庆历帝依旧转回来顾昭梧身旁。
“朝露清冷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好!写得好!”庆历帝看到佳处,不由拍案称赞。
天子在旁,常人心头难免着慌,顾昭梧胜在常年于深山游走,野兽悬崖毒虫,见过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甚至常常危及生命,故而定力极好,是以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手下丝毫不乱的将全篇写完,又完成了一首琴诗。
庆历帝见他沉稳不乱,心里已是多了几分看重,待将他文章拿在手中读过,但觉字字珠玑,又见其字体遒劲如寒松霜竹,却不失潇洒飘逸,大喜之下便在顾昭梧未用完的宣纸上执笔写道:“卿属意何位?”
顾昭梧略一沉吟,便坦然在纸上写道:“御前待诏。”
庆历帝似有些意外,却含着隐隐的笑意,又续笔道:“因何?”
顾昭梧亦续写道:“本朝丹青圣手知镜先生,因仰慕阮籍诗文人品,故而自号‘阮步兵门下执帚’。而学生景仰圣上文治武功,故而愿为御前待诏。”
“这个典故倒是新鲜,比喻也颇有几分意思!”庆历帝将他的试卷亲手收起来,抬手又往顾昭梧肩头一拍,起身回讲台去了。
有几位考生心里颇为悲哀的想起圣上的一件轶事。传闻这位庆历帝爱憎强烈而分明。因为喜欢红色,便把御花园满园的别色的花儿都砍掉,通通换成了开红色花的物种,以至于御花园中常年红霞似火。有御史上本反对此事,称天子应该博爱万物。此后御史台抗议的奏折更如雪片一样飞到御前,庆历帝阅后统一批复:特准诸卿去御花园将诸花拔除。
御史们得了圣令,便涌去了御花园。然而众人在一片红霞中发了半天的呆,却没有一个人敢下手拔除,只有一位御史大胆的摘掉了几片叶子。此事就此成了笑话。
然而三年后,有好事者忽然想起此事,便去悄悄关注,结果发现,当年参与此事的御史都不曾被秋后算账,只有一位御史以贪墨罪被贬岭南,途中得瘟疫而死。而此人,正是当年下手摘叶子的御史。
此事让好事者打了无数个寒颤,也让今日的考生们打了无数个寒颤。此刻顾昭梧便如同那些红色的花儿,即将或者已经得到了圣上不加掩饰的喜爱。而他们此刻要做的,似乎不是嫉妒诅咒,而是今后该如何讨好这位新宠。
否则,下场或许会很慘。
正阳门外。凤仪还靠在车厢里等候考试结束。无涯性子焦急,早下了车四处闲逛了几回。远桥坐在凤仪身边百无聊赖,便盯着他出神,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他的脸色似有些发白,摸了摸手又冰凉凉的还出了一手心的汗,忙劝慰道:“清余你莫要这般担忧,左右这次过不了,还有科考呢!”
无涯刚闲逛了回来,闷头看了凤仪一时,忽然就往自己脸上啪啪打了两巴掌:“想来都怪咱俩了,在我大哥和公主殿下那里打听来那么多圣上喜怒无常之事。尤其是说起来前任首领太监王达,不过在圣上面前多嘴了一句,便遭杖责一百,直打的半身残废、凄凉死去。清余一定是担心明远兄奏对稍有不当,便触怒龙颜,招来祸事啊!”
远桥一愣,也抬手往自己的嘴上啪啪猛拍了几下,悔道:“清余这两天一定是吃不下睡不着,瞧着瘦的让人心疼,都怪我多嘴,说这些干什么!”
凤仪看他两个万般悔恨模样,忙道:“多亏了你们的信息,明远才能总结不少御前避讳之事!不然才更让人担忧呢!”
“话虽如此说,不过连我这会子也觉得心里砰砰跳的厉害,”远桥抓过无涯的手放到胸口上,“明远兄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呸呸!你个乌鸦嘴!”无涯狠狠的往车外吐了几口,又反手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远桥正连连讨饶,梁府送饭的小厮忽然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在外禀道:“公子,刚听得那些御林军说,考试已经结束,圣上就要起驾回宫了!”
“结束了?!”无涯惊讶不已:“这么快?!”
“按照惯例,明经科是结束后两个时辰便立即张榜!”远桥忽然一拍大腿:“如此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
“那我去看!”无涯一听此话立即跳下车就要往正阳门下跑,远桥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傻么?去哪里看?榜文要张贴在太学门外!”
无涯一愣:“太学门外?那现在也进不去啊!”
“稍安勿躁,只要圣驾一回,这里的卫兵自然撤走,到时我们再快马过去,去太学门外等着!”
“那便先等一时吧!”凤仪仿佛无关己事,又重新靠回了马车的座椅上。
“好好,等着,耐心等着!”无涯抄起手,强按住性子也缩回马车里等了起来。
备注:本章所引《洞箫赋》文,引自西汉王褒《洞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