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临近。日光隐去，星辉渐明，喧闹了一天的太学终于安静下来。学正高狄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道贺的各路人马，也终于喘息了一口气。只是案头上的请帖却是堆了小山一般，算算这几日几十个宴席是跑不掉的。

高狄拈着刚留起来的胡子，虽疲惫却得意的笑了笑。明经魁首出于太学，且是他慧眼识才，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功劳是他想推都推不掉的。他满足的又缕了缕胡须，扬声叫道：“来人！”

随从应声而来：“大人有何吩咐？”

“有没有打听到那顾昭梧今日进宫谢恩后，去了哪里？”

随从低声回道：“大人，都打听清楚了！顾魁首在御前陈情，说起父亲因数次落榜郁郁而亡之事，恳求圣上允准回乡拜祭，以慰先父之灵。圣上立刻允他假期十日，并赐他以七品官身着五品官服回乡，回乡祭祀仪礼之事传有司着办。这旨意一传下来，礼部可上了心，不但备齐了车马、祭祀之物，且拨了六名府兵护送。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如今，顾魁首已经出京有一个时辰了！”

“这确实是天大的荣耀了！”高狄有些不可置信道：“七品官员家中祭祀之事，从来不曾劳动过礼部，圣上如此高调宠信，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啊！”

随从道：“谁说不是呢？可那些子眼皮浅的看不到这么深一层，只知道圣上有了新宠，忙赶得献媚巴结。如今仅仅送顾魁首出京的，就已经一片乌纱红袍，当真是出尽了风头啊！而青州那边据说早早得到了信息，知州大人已经带着官员和乡绅代表，迎出了百里之外了！”

“人心向来如此！”高狄冷笑一声，“怕如今那顾昭梧也早得意忘形，连我这学师都不记得拜谢了！”

“大人说哪里话，您是他学师这身份是改不掉的。回来他要是不记得拜谢，世人也要戳断他的脊梁骨！”

“看看他有没有良心吧！你去继续打听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大人！”

随从答应着退去了，高狄起身往案头上站了一时，发现明经开考前他写的“骐骥千里”还字迹俨然。只是他不知道，这匹千里马，他还能不能驾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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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因思乡心切，顾昭梧出了京都便未曾停歇，一路催着车夫快马加鞭，直到夤夜之时才吩咐前方驿站休息。

按照平常情形推算，这个时间去驿站的话，驿卒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的。然而新科魁首回乡的消息早传遍了大江南北，青州必经途上的几处驿站早准备妥帖，是以车马刚一靠近，驿丞已带着一队驿卒迎了上来，恭敬道：“早闻魁首大人途径此处，下官早早便打扫好了房间，更换了崭新的被褥，只是小站简陋，还望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顾昭梧打量他已五十上下年纪，面色颇有些惶恐，便笑道：“我本是乡民出身，哪有这许多讲究，不过求一遮风露之处便可。”

驿丞听他说话亲切，并没有宠臣的骄横跋扈，才稍稍安心，将他和随从们引领进驿站歇息，又殷勤的送上夜宵来。

顾昭梧见摆了半桌子的夜宵里有一碗馄饨，忽地想起今日的早膳里也有这个，再想起送早膳的人，一时有些失了神。

驿丞以为是夜宵不合他的口味，忙道：“若大人不喜欢，下官再去吩咐重做。”

顾昭梧将馄饨端过跟前，笑道：“有劳费心，这个就很好。”

驿丞此时才看清这位新科魁首外貌斯文俊秀，内心的惶惑又减了几分，话也多了起来：“大人真好脾气，先前来的那一拨人，刚吃饭时还因吃不到牛肉抱怨呢。”

“要吃牛肉？”顾昭梧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却只做和他闲话一般，微低声道：“我朝耕牛向来不准乱杀，连御膳房都不用牛肉，圣上也是忌口的，他们怎敢这般奢求？莫不是打家劫舍的饿徒？”

驿丞低声道：“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抱怨，只是随口一说被我听到了，看打扮都是普通行脚的。不过大人年轻，又是学文墨的，可能没听说过，这牛肉除了土匪强盗，还有一类人也常吃呢！”

顾昭梧装作不知，好奇道：“何人这般特殊？”

此事事关宫苑，驿丞虽被引动了话匣子，但也不敢说的太细，只道：“有一路练轻身功夫的想要飞檐走壁，就吃不得油腻，但又要强身健体，可少不得这个。”

顾昭梧心底一动，忽然想起传说中的“暗卫”来。

暗卫其实并没有人亲自见过，而是隐匿于各类传言密事之中。朝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暗卫其实是御林军中的近卫军，后来由庆历帝亲手挑选、培养，发展成一支刺探重臣及藩王隐秘之事的暗力，所以也被私下称为“暗卫。”这些暗卫皆身手不凡、屡建功勋，圣上也赐予他们最大的恩宠。传说中，为方便他们身体轻盈舒展，南地有专门的轻丝局，为他们织造衣裳，而市场上不可随便交易、连圣上都不食的牛肉，也对他们不限量供应。

传说中的暗卫无影无形，刺探之事却绝无虚发。到底意料之中监视自己的人是普通近卫，还是传说中的暗卫，顾昭梧决定自己去验证一下。

他埋头将馄饨吃了个精光，又饮了几口茶，方道：“赶路太久有些气闷，趁着此时夜阑人静，不如去外面转转。”

驿丞忙吩咐人取了灯笼来，亲自在前面挑了，陪他往驿站后面的小花园去。六个护卫府兵一直守在门外，此刻听说顾大人要去僻静无人处，便不敢大意，立刻贴身跟了来。

一行人来到所谓的花园，才发现不过是人工挖出的一个水池，池边种了几棵树并摆放了几块青石而已，并无什么风景可看。然而顾昭梧却颇有兴致的围着水池缓缓散起步来，众人虽无聊，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刚走了不大会儿，顾昭梧便敏锐的捕捉到月下池塘反射出一道暗影，倏忽之间已消失无形。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他停下脚步来，借着仰望残月吟诗之机，又敏锐的发觉前方一棵杨树上有处枝叶有微弱的摇动，依旧疾速的恢复了常态。此时虽有微风拂过，掩盖了有人在树间的辗转飞腾。

若非顾昭梧事先从“牛肉”上发现了破绽，刻意引诱观察，这等几无声息的功夫，绝非一般的近卫可及。

传说中的暗卫，竟在自己身边。顾昭梧有些庆幸他早安排好了一应事宜，不但提前撇开了凤仪和远桥他们，连老三也安排了更隐秘的方式联络，确保了不露出任何破绽的可能。

三个月之内，他要完全谋取圣上的绝对信任，从而立足于朝堂之上。只有如此，他那个“挽大厦之既倒”的计划才可能施行。

前路虽已未知，然此刻开始，已身处悬崖。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顾昭梧仰望残月许久，又吟出一句诗来。

驿丞见他面上皆是忧伤，便忍不住问道：“下官斗胆，顾大人新科魁首，又得圣上隆恩眷顾，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怎得吟诵这般哀伤的诗句?”

京中来的府兵大多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凄凉身世，此时听了便替驿丞着了急，不断给他使眼色。

驿丞正惊慌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顾昭梧已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家中先父早亡，母妹又遭流寇不知影踪，如今不过孤身一人存世。”

驿丞闻言甚是唏嘘，忙劝慰道：“不想顾大人年纪轻轻，竟有这般遭遇。只是如今大人衣锦归乡，顾老爷泉下有知，也自欣慰，大人莫要过度悲伤才好。”

顾昭梧向京都方向一拱手，又道：“我虽孤苦，如今却也有三愿未足，便是一报圣上眷顾之恩、二慰先父遗志、三报学师知遇之情。”

驿丞赞叹了一时，又问：“顾大人所言的学师，便是太学学正高大人吧？听闻圣上还曾因大人才华而嘉奖于他。”

顾昭梧并不否定，只淡然一笑：“我初到京都时，举目无亲，身上又无分文，只好在路边摆个卖字摊子聊以为生。幸好偶遇太学的柳博士，他见我代写的时文有几分笔力，便顶过一切阻力，举荐我去太学。”

本朝向来尊师重道，一旦认了学师，不管你身居何等高位，是帝王皇亲还是肱骨重臣，都要终身执学生之礼。

而顾昭梧此番言语，驿丞自是分辨的出，他所认可的学师，并非学正高狄，而是太学柳博士。

若依照世人惯有的取舍，学正大人身居要职、官位四品，往常出于太学的生员皆拜他为学师，自是互为倚仗，两全其美之事，况且亦名正言顺。

而太学博士不过一介穷儒，不但仕途之上毫无助力，参加各类典仪亦无颜面，是以，向来少有生员对博士冠以学师之名。

驿丞感怀不已，连连拱手道：“大人知恩重义，下官钦佩之至！”

顾昭梧笑道：“玉壶存冰心，朱笔写师魂。谆谆如父语，殷殷似友亲。感沐师恩乃人之常情，并无什么稀奇。”

驿丞又赞叹了一时，道：“大人车马劳顿，明日还要赶路，尽早歇息才是！”

顾昭梧点点头：“好，出来透了这会子气，倒觉得爽适了许多，回去吧！”

驿丞忙前方挑灯引路。暗卫之事顾昭梧心底已有计较，一路便无需再作查探，只大步流星转回厢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