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这个出身贫苦、身世悲凉且无任何门第背景的年轻人,先是名噪京都、继而进入皇朝第一学府太学、再荣登明经魁首,并迅速成为御前宠臣。别人几年、十几年甚至穷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已完成。
这样传奇的经历,已然让他在未出场前,便在千家万户的传诵中神化了形象,并围绕了层层神秘的光环。而此刻,两个卫士举着癸未明经魁首,钦赐御前待诏的名位牌子,已经走入吉祥街口。他即将走下神坛,走到众人面前。
所有的欢呼,所有的议论,甚至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马蹄声声走近,踢踏踏、踢踏踏、踢踏踏…
和乐公主看了看周遭成千上万的,觊觎未来驸马的女孩儿,果断的取下了面纱。她想,虽只有一面之缘,但顾昭梧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认出她。
而好巧不巧,她的右边,只与她隔了三个人的位置,便是太学声援团。许是九凤步摇的光泽闪到了远桥的眼睛,他忽然注意到左侧不远处的女子有些特别。
“不好!媛媛来了!”远桥故作没有站稳,往凤仪身上一歪,极快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媛媛是和乐公主的乳名,凤仪作为相府的公子,自幼时便与她熟识的。甚至几年前,庆历帝还动过让和乐公主嫁过相府的心思。但两个人彼此并无好感,且圣上猜疑梁府,此事便再无下文。
这个曾经的昔日玩伴,长大后只在节庆宴上擦肩而过的公主殿下,如今忽然出现在这里,却又成另一种奇怪的身份,这无疑是凤仪从未想到过的。
他刚刚理好的平静淡然的表情,开始有些跳动起来。远桥怕他沉不住气,便又轻轻撞了撞他的身子,他点点头,便转向左前方望去。
一匹带着一朵喜气洋洋的大红绸花的马儿,驮乘着那位身穿状元红袍,帽插宫花的新科魁首,正向着民众的视线里走近。
瞪大了眼睛,摒住呼吸,唯恐错过了他走过面前的一时一刻。待终于看清这位传说中的顾大人,眉目比想象中还要清朗俊逸,容色亦比想象中更清雅无匹,几乎每个人都在想:“我买的那副画像哪里及他之万一!”
骏马未停,又渐渐向着和乐公主的视线里走近。
麟德殿前匆匆,并不如今日这般的好机会,可以正大光明、无所顾忌的去打量他。此刻再见,她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面形容美男子嵇康的一句话:萧萧肃肃,爽朗而清举。
如此风姿独秀之人,也只有她-皇家尊贵的公主可以匹配吧!她有些骄傲并自得的微微扬起了头。
和乐公主的母亲不过出身五品州官之家,毫无外祖之靠山,且无兄弟可以倚靠。她既生在深宫,便早知得到皇父的宠爱有多么重要,于是她自懂事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拼命揣摩他的喜好,他的心思,把自己完全活成皇父喜欢的样子。有时候她未免会哀叹这宫苑里面的虚伪艰辛,羡慕宫墙外那些平民家女儿的天真无邪。而她从未有一刻像此时,忽然庆幸自己拥有公主的身份,庆幸自己可以有最大的可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这个人。
她正庆幸自得,顾昭梧恰向她这边人群行礼罢,又转过身向对面致意后便继续前行了,并未因她是公主而有特殊的礼遇。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或许周遭的人群实在过多,又或许巳时的阳光已有些刺眼,和乐公主寻了些理由自我安慰了一番后,终究还是有些不安起来。况且前日她又去麟德殿请命以他为驸马,圣上并没有答应下来。
和乐公主正自忧心,对面却忽然有一位姑娘大声喊道:“顾大人请留步!小女子有话要问您!”
安静许久的人群忽然哄笑声大起,都转头向那说话的女子看去,见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瓜子脸儿颇秀气,不由暗暗赞一声好勇气。
顾昭梧只能将马勒停了下来:“姑娘请问。”
那姑娘虽有些羞窘之色,却并不扭捏:“顾大人,您成亲了么?”
顾昭梧有些尴尬,却也落落大方回道:“未曾。”
“那大人可有意中人?”
同样的问题前日和乐公主刚刚问过他,他自然不能再有第二种回答。但是太学的队伍必然观礼,若凤仪听到了会不会误会他?
他迟疑了起来。
“顾大人,你若有了意中人呀,就该早早说出来,”看着他是个好脾气的,大伙儿又开始起哄,“早知道是哪家闺秀,也好让这成千上万的姑娘们早早丢了念想!”
“这个,没有…并没有…”,他终于等到一个契机,便痛快的答了出来。他觉得凤仪一定会懂,因为他否认的不是意中人,而是没有哪家闺秀是他的意中人。
然而凤仪却并没有计较这些文字游戏。因为他自和乐公主来后,一直在不停的向她望过去。
此刻阳光正照耀着她出神的面容,可清晰的看到她柔和的鹅蛋脸上秀丽出众的眉眼,还有嘴角边两个淡淡的梨涡。她的外貌不俗,性情活泼灵动,又是圣上宠爱的小女,也算是这世间堪能与他匹配之人吧!
凤仪虽为他祈盼圆满,但心头终究难除酸涩,暗叹了一口气,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
“那祝大人早日觅得意中人!”瓜子脸的姑娘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盈盈行过礼,便藏在了同伴的身后。
“多谢姑娘!多谢各位父老!昭梧他日若得良缘,必请各位吃一杯喜酒!”顾昭梧向众人拱手过,便策马继续前行。
前面便是颇壮观的太学生队伍了。
“顾君明远,吾辈楷模!修身齐德,愿从君辄…”
本是有备而来的太学生员们,立即大声吟唱了起来,并高高举起了他们提前制作好的字幅。
顾昭梧把马紧策了几步,停到太学生的队伍前,却一眼看见柳博士也在其中,忙翻身下马,对他深深行了一个拜师礼,才对同窗揖礼道:“昔日同窗之谊昭梧铭记于心,愿各位常怀远志,奋发向上,愿他日我等共效君王,共安黎庶!”
诸生异口同声道:“多谢大人教导!我辈定不负大人期望!”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袖口上,绣着一只针线拙劣的凤鸟。那是他昨日拿针亲自绣上,而此时他有意让凤仪看见,只不过是想告诉他,凤栖梧的许诺,他从来都不曾忘过。
身份微时,他为他抛家离母,只身赴难,如今他在圣前一身荣耀,却从来不为自己打算,只为梁府背负一切。
凤仪的眼眶微红,只向他轻轻一点头。顾昭梧知道他已看懂自己要传达的心意,便安心下来,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和乐公主望着顾昭梧远去的背影,却若有所思起来。那日他在自己面前否认并无意中人时,并不那么坚决,而今日却为何这般支吾一时。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使他当真有意中人,在皇权之下,也不过一只羸弱的蚂蚁。就如眼前这些低贱的却觊觎他美色的女子,于她尊贵的公主殿下来说,不过是可笑的扬尘。
只是夜长梦多,和乐公主暗想:看来等这场巡游结束,是该找皇父要一个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