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海出得宫来已是午后临近申时，由英王主持的午宴早已结束，曲江别院里乐静人空，映月楼的筵席上只剩了些残羹冷炙，几个宫人正在慢吞吞的收拾整理。

于德海往常出宫办差，都是要把首领太监的谱摆一摆的，此次却难得低调一回，匆匆叫过一个宫人来，便开始询问起午宴之事。这宫人只道于公公是圣上跟前的，哪敢隐瞒，便将席间诸事一一回了个明白。

当回到新科魁首喝得人事不省，直接被抬回马车上送回了宅子时，于德海心里不由一激灵：“当真醉到了这般地步？”

宫人忙道：“怎敢欺瞒公公，席上诸位大人频频敬酒，顾大人不好推辞，加之他酒量低浅……”

“殿下竟没有拦着么？”

“殿下倒是说过午宴饮酒可随意，只是….”

“殿下去哪里了？”

“应该是回王府了。”

“你快去找三匹快马来，在影门那等着！”

“是！”

宫人应了去办，于德海俯耳吩咐一个徒弟道：“你去英王府传话，就说你师傅我说的，圣上可是专门惦记着顾大人呢！传完再去找老徐，说师傅说的，挑一些上好的人使唤的丫头随从到顾宅来，快去！”

徒弟二伢子立即往影门去了，于德海带着另一个徒弟石头各骑一乘，快马加鞭往顾宅赶。

石头见师父面色阴晴不定，便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路，一直到顾宅门口拴马时，才试探的问道:“这次可不知是英王闯了祸，还是顾大人闯了祸？”

于德海冷笑一声：“这时候可是要看各人的本事了！不管是谁闯了祸，只求不牵连到咱们办差的就阿弥陀佛了！”

石头不敢再多问，忙上前去敲门。敲了好大会，才有一随从把门开了个缝隙，说道：“我家大人身体不适，不见客。”

石头忙道：“我师父是圣上派来探望顾大人的！”

“圣上派来的？”那随从自门缝里露出脑袋来，待看清这二位衣着竟是宫里的太监，才把门打开了，又抱了抱拳：“失敬了，二位公公请进。”

于德海知道他本是个兵士，倒也不计较他迟钝了些，只问：“你家大人可醒了？”

随从摇了摇头，有些愤愤道：“我家大人本就不能饮酒，这次被灌了这么多，恐怕三天三夜也醒不了！”

“可饮了醒酒汤？”

“倒是找郎中给熬了一副，强灌进去了些，可还不见起色！若到酉时还醒不来，耽误了夜宴，这可是要了命了！公公您可给想想主意呀!”

“莫急莫急，先看看情况再论短长！”于德海随他大步走进内堂，见顾昭梧直挺挺的躺在榻上，满面通红，双目紧闭，竟一副丢了半条命的样子，立刻急吼起来：“石头，速去找太医！”

石头哪见过师傅这般失态，惊慌之下拔腿就往外跑，不料刚跑出大门去，便和迎面而来的一人撞在了一起。那人被撞了个趔趄，面色已是极为不善，待看清撞他的人竟然是个小太监，扬手便是一掌：“打死你这个杀千刀、绝子孙的东西！这么不长眼睛！”

他这一掌力度极大，石头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加之太监最忌讳被人骂断子绝孙，一时间眼里已是涌上了泪花来。不过他跟了于德海几年，倒是学了些为人处世的能耐，眼看着这人衣着气势皆不一般，身后还带着几个锦衣随从，当下只一力忍了，躬身道：“大人饶恕，只因小的师傅领了圣上的差事，差遣小的去办，这才急了些！”

果然这人一听“圣上”二字立时软了下来：“你所说的师傅莫不是于公公？”

“正是。”

“误会误会了！”来人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本官是英王府的长史，受殿下托付来看顾大人，哪想到竟和公公冲撞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来塞了过去，“一点儿心意，请公公喝酒。”

石头瞟见是一百两的银票，便接了过来揣在袖子里，躬身笑道：“大人客气了,小的先去办差，您里面请。”

长史心里虽然极看不起太监，只是碍着英王早有笼络于德海的心思，而于德海又一直没有回绝，这才给他徒弟些脸面。他眼看着石头牵了马匹扬鞭远去了，才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杀千刀的东西！早晚殿下收拾了你们！”

只不过他跟着英王在华屋广厦间惯了，竟没有意识到这顾宅只有三进，而顾昭梧又没有家眷，他和一个随从日常就住在一进的堂屋里，离大门不过几米远的距离，他刚刚打骂石头的声音早就传到了于德海耳中。而于德海恰出来看个究竟时，便清清楚楚的把长史的这句话也听在了心里。

低贱之人自有低贱的活法，也有为了更好的活着，逼出来的低贱的智慧。

于德海暗笑了一声，只恭恭敬敬的迎了过去：“哟！是长史大人来了，咱家竟未来的及迎接，还请大人恕罪啊！”

长史一惊，才发现那于公公竟在身后了，心底发虚之余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殿下收到于公公的传话，立时便派本官前来探望，不知顾大人如何了？”

只派了长史来看看，可见英王并没有领会到他传话的意思，也没有意识到皇上对顾昭梧的看重，于德海又暗笑了一回，才长叹道：“咱家刚出宫时，圣上千叮咛万嘱咐，说顾大人酒量不好，不知道有没有不舒服，让小的过来好好伺候着，还特意吩咐御膳房，到夜宴的时候只给大人上果酒，就怕他受这份罪呢！谁料想午宴竟然喝成了这样！唉，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去交差呢！”

于德海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道尽了新科魁首在圣上面前的荣宠，长史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道：“殿下早就说过午宴饮酒随意，都是那些大人非不知好歹，顾大人也不知道推辞。”

“是，顾大人不知推辞，咱家希望圣上也能这么想，”于德海又叹息一声，“也不知大人可明白，这个明经巡游啊，明经夜宴啊，主角可只有一个啊！”

长史又惊出一层汗来，忙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来塞了过去：“圣上面前，还要请于公公多多美言。”

于德海也不推辞，将银票接了过来：“咱家尽力便是。如今之计先等太医来了用上药，只要顾大人能醒过来，这事情就还有转机。”

“是是是！一切还望公公多多周旋！”长史听了顾昭梧这芝麻七品竟然连太医都用上了，哪里还敢再拿大，一边吩咐了随从回英王府禀事，一边忐忑不安的候着太医过来。

谁知太医还没有等来，倒把于德海的另一个徒弟二伢子等来了。只见他和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一起，浩浩荡荡的带着几十个仆从，一时间把这个不算大的宅院挤得满满当当。

长史讶然道：“公公这是要作甚呢？”

于德海意味深长的一笑：“圣上不满顾大人跟前就一个兵士侍候，这不，又专门吩咐杂家挑些好仆从来。”

长史正暗暗咂舌，于德海已挑了顺眼的丫鬟小厮各六名出来，将银子交付给老徐，余下的都遣了，又对那留下的十二人训话道：“你们几个是老徐手底下出来的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咱家要告诉你们，这里看着虽然庙小，里面的主人可是尊大菩萨，都给咱家好好的侍候着，侍候好了不但咱家有赏，连圣上那里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老徐专一爱买些没落的官宦人家出来的奴仆，然后再转卖给贵族大家们，一来这些人有见识，二来各种活计不用培训就能上手，是以价钱向来要比一般奴仆要高许多。眼下这些人自是能听懂于德海话里的深意，心里面先就老实了。

英王府的这位长史跟着英王近十个年头，见多了英王遭训斥，也见多了英王得赏赐，却从来没见过圣上关怀过这些生活琐事，一时直叹皇家骨肉亲情寡淡，竟不如一位宠臣还能得些暖意。

他正暗自感慨着，便听见石头带着太医，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备用药材来了，忙跟着过去榻前候着。反复诊断了一时，太医才皱着眉头开了个方子，吩咐立即煎药饮下。

于德海看太医面色不好，忙问：“顾大人可有不妥？”

太医叹道：“这位顾大人想来是从不善饮酒，如今乍然饮酒过量，一时身体哪能吃得消。等这剂药喝下去，如果能在一个时辰内醒过来，便无事，若是一个时辰内还醒不过来，老朽怕没有颜面回去见圣上了。”

于德海并那长史心底俱皆一凉，惊道：“难不成竟有性命之忧?!”

太医无力的摇摇头：“饮酒过量同中毒并无二致，看顾大人眼下情形，怕是难以乐观啊，只能先饮了药看看，也许顾大人得圣心眷顾，天也佑他！”

于德海将头点的鸡啄米一般，立时便冲出去盯着仆从煎药，长史也战战兢兢的一旁跟着，倒比仆从还恭谨些。

好不容易看着药煎好了，强灌了些下去，又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盼足了一个时辰后，却见顾昭梧依旧双目紧闭，气息虚无，并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还带着些希望的众人彻底慌乱起来。于德海嘱咐两个徒弟陪着已老泪纵横的太医继续盯着，自己出门去御前复命时，腿都软了起来。

一路策马扬鞭不敢稍停，待赶回宫时已是酉时初刻。此时夜影初上，宫中处处张灯结彩，鬓影衣香，明经夜宴再有一刻钟，便要拉开帷幕了。

这个时辰，想必圣上也已准备妥当，又该如何回禀夜宴的主角已性命难保？于德海在承天殿前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心里头默默演练了几十个说法，才敢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踏过门槛去。谁知还未曾看到圣上的身影，却听得一声娇柔清脆的声音飘了过来，又闻得一阵香气飘来，已有人扯住他的袖子：“于阿公回来了，来来，快坐快坐！”

于德海知是和乐公主，此刻又听她称敬称阿公，心里头更是慌的厉害，结结巴巴道：“公主殿下您坐，您坐，老奴不敢，不敢。”

庆历帝看出来不对，便道：“媛媛，你去找你母妃，父皇这里先处理些要紧的事。”

和乐公主极不情愿的退出了殿去，看看殿内只有御前得力的一个老宫人李盛，于德海才鼓足勇气回道：“圣上，顾大人他午间饮酒过量，太医开了方子说一个时辰若醒，便无事，若醒不来，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性命之忧？”庆历帝一怔，便默然无声起来。过了许久，于德海几乎要哆嗦起来了，才听问道：“眼下过了多久了？”

“一个，一个时辰过了。”

“没醒吗？”

“没有。”

“可还有气息？”

“有，不过很是微弱了。”

“谁在那里看着？”

“王太医，还有老奴的两个徒儿，另外还有午后刚招来的十二名仆从。”

“李盛，去传朕的口谕给张医正，若他能救回来顾卿，朕封他母亲妻子一品诰命，快去！”

李盛忙领了意旨去了，庆历帝愣了一时，又冷笑了几声，方道：“让老五主持午宴，如今喝出了人命来，他却藏到哪里去了？！”

于德海见庆历帝虽貌似语气平和，但面色却是铁青，正是怒到极点的征兆，便有意火上浇油：“老奴听宴上的宫人说，顾大人从别院被抬走的时候，便已是人事不省。殿下也许是不知道饮酒过量的危害，只自己回王府听戏了。等老奴紧赶着让石头去找了太医来，怕是已经有些晚了。”

“好，很好，这个时候他还能惦记着听戏！好呀！去，去把老李叫来！”

“唯！”于德海紧赶着出了殿去寻老李，刚走到大殿拐角处，就被冷不防一人拦住了去路。待他看清了来人面容，才知是和乐公主跟前的木槿，便立即做出一副心痛的表情低叹道：“咱家知道你要问什么，唉，可怜顾大人酒量浅薄，如今却生生的被灌了几十上百盏烈酒，要还能活命那可真是大造化喽！回去多拜拜佛菩萨吧！”

说完又长叹了几声，才摇头晃脑的可惜着去了，木槿直被惊的七魄飞走了六魄，当下也顾不得礼仪宫规，一路飞奔着寻和乐公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