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头子老李自接了探查新科魁首的任务,一向缜密细致,却难得未寻出一丝错处,一丝疑点,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圆满,谁料眼看着要收工大吉,却迎来了这般凄凉的结局。
这么些年间,只要被暗卫盯上的大臣,无不暴露出数不尽的贪婪、勾结、背叛,自然等待他们的也都是灭顶之灾,而因一念之差或一事之错便身首异处、子孙遭殃,他也都是看惯了的。然而这个廉洁自律,清明自守的顾大人,也依旧没有逃脱这个可怕的魔咒,老李脚下旋风不停,心里却泛起些许的伤悲来。
老李原名李清元,也是出身贫贱之人,幼年父母双亡后被一道人收养,习得一身好轻功。十二岁的时候道士驾鹤西去,他为了谋生便寻了个侍卫的差事。当差以后因身怀绝技,身世又简单,便得了机缘进宫,又因人沉稳可靠被庆历帝选中成了暗卫头领。
这些年来他握着皇权赋予的便利,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却上不欺瞒圣上,下不构陷臣子,不曾有一时一刻昧过良心。只不过帝王到底情薄,倚重信任依旧抹不去他心底的戚戚惶惶,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让自己回禀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尽最大能力的真实。
老李到承天殿时,庆历帝面色依旧平和,只是眼光冰冷肃然,隐隐透出些可怖的气氛来。
“老李,你知道朕要知道细节,细节,越细越好。”
“是。今日午宴前,英王殿下提到过可做家宴对待,饮酒各自随意。然而一到开席不久,在宴的文武大臣,包括明经秀士在内都开始轮番向顾大人敬酒。起初顾大人解释了自己酒量极浅,怕耽误了夜宴,便只浅酌一口。有一部分大臣倒是不甚在意,偏有部分大臣讥讽顾大人在他们面前拿大,且出了一些祝酒词来,让顾大人不可不一饮而尽。”
“祝酒词?怎么说?”
“说一杯酒尽圣上万寿,二杯酒尽父母长安,三杯酒尽姻缘美满,四杯酒尽步步高升,五杯酒尽财源广进,六杯酒尽子孙绵绵。这些祝酒词一出,顾大人便未再推辞,每次皆饮尽三杯.”
“好!好!这些祝酒词好得很!第一杯酒就拿朕说事,若不饮尽杯中酒,怕是要落了个无视君王的名声了!”庆历帝冷冷一笑,“是谁想出来的?”
“是吏部的史侍郎先说了出来,打后面的便跟风而上了。”
“史长荣?他不是和老五走得一向很近吗?跟风的还有谁?”
“姜尚书,焦侍郎,李中丞……….”
“老李,你竟然没有察觉么?这些人十个里面倒有八个是老五笼过去的那些!他心里那些小算盘朕装作看不见也就罢了,如今又煽动起来算计朕身边的人!他这是嫌朕活得太长,太长啊!!”庆历帝用手拍着桌案,音色竟有些颤抖起来。
“兴许是凑巧也说不定呢?”
“凑巧?一个两个朕认他是凑巧,三个五个朕也认他是凑巧,十个八个还要认凑巧,朕要再不明白,可怕这副身子骨都难保了!梁相有没有参与?”
“这次梁相不但没有参与,反而中途提醒了一次英王,说顾大人似乎看着脸色不好,英王殿下便说众臣酒兴正浓怎好扫兴,让上些蕃石榴汁给顾大人解解酒就是了,只不过顾大人饮了蕃石榴汁也未见效用,最后还是不省人事了。”
“老狐狸也是利令智昏,竟然能看上老五!只不过他再怎么费心扶持,费心提点,老五也是个扶不上墙的!”庆历帝冷哼了一声,又皱起眉想了一时,问道:“那蕃石榴汁当真有解酒的效用?”
“回圣上,还算属下的侍卫会办差,”老李说着从身上掏出两个极小的玉瓶来,“这是其中一个扮成宫人的,因看着顾大人被抬出去恐有事端,便将他饮剩的酒与蕃石榴汁都取了些,快马送了过来。”
“你手下的人确实长进了,”庆历帝点点头,接过玉瓶拔出塞子来嗅了嗅,虽没有嗅出什么蹊跷来,终究还是有些疑心未消,便吩咐老李:“拿着去叫柳太医看看!”
老李知道柳太医颇懂得番邦之物,忙又风驰电掣的出了殿往太医院去了。眼下高阔的殿内已空无一人,庆历帝压抑许久的暴躁、愤怒、悲怆等等复杂情绪都一并涌了上来,一时竟有些两眼昏黑、心神恍惚。想起后宫嫔妃各为荣宠暗地里刀光剑影,前朝大臣贪图荣华富贵各怀心思,皇子们觊觎皇位各个摩拳擦掌,他只觉得自己称孤道寡多年,如今倒真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此时此刻,便愈发让他忆起顾昭梧的好处来,且不论他容华清俊、文采锦绣,亦不论他待人处世的进退有度、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仅仅是六名暗卫用足足十五日,每日十二个时辰里天罗地网的跟踪、探查,他能无一丝错处,无一丝不足,这已然让人不得不珍之重之。
很多年前庆历帝也曾很珍视过一位年轻臣子,这位臣子陪他走过刀光剑影的夺嫡之路,他也回以位极人臣的尊荣,对他报以最大限度的信任与重托。
庆历帝将手伸进衣裳的暗兜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事来,并反复摩挲起这金令正面的三个大字:免死令。
当年因为夺嫡凶险,难免积了许多仇家,为保臣子在他身后之安,庆历帝在十年前便铸好了这枚金令,只待时机赐予。然而君臣相得二十年,却抵不过暗卫两日的探查。所谓忠臣不可事二主,在他身体尚且硬朗时便有投靠皇子阵营,结党营私之迹象,他没有暴怒之后将其千刀万剐,不过是利用其在朝中多年的权势,维护各皇子之间的势力平衡罢了。
“圣上,柳太医带来了。”殿外传来老李的声音。
“进来吧!”
宫中早已盛传新科魁首命在旦夕,医正大人方才又匆匆带走了几名太医出宫去了,此时传他自然有关顾大人之事,柳太医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乎把腰弯到了地上去。
庆历帝收敛回眼中怒色,淡淡道:“朕听说蕃石榴汁有解酒之效,此言可当真?”
“回圣上,蕃石榴乃番邦之产物,其性寒凉,不同于中原的石榴温和醇厚,取汁有解毒明目之效,取其汁液解酒,也确有奇效,只是有一个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定不可与竹叶青酒同饮,因竹叶青酒中有一味配料砂仁,与蕃石榴发生作用后会生出一种毒素,饮之不但毫无解酒之效,反增其害,并引起心脉损伤。”
“竟有此说?”庆历帝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示意老李将两个玉瓶递给柳太医。
柳太医接过细细嗅了嗅,又分别倒出几滴品咂了一时,方道:“回圣上,其中一瓶是蕃石榴汁,另一瓶正是竹叶青酒。”
“可辨别妥当?”
“回圣上,中原的石榴汁入口虽甘,但回味生涩,而蕃石榴汁入口清甜,回味更是毫无涩意,所以很好辨别。臣虽不擅饮酒,但竹叶青酒却是特例,因它在原酒的基础上添加砂仁、紫檀、当归、陈皮、公丁香、广木香等十余种中药材,具有性平暖胃、疏肝益脾、活血补血、消食生津等多种功效,这是其它的酒类所不具备的,故而小臣绝不会辨错。”
“好,卿立即赶去顾宅,告知张医正顾魁首同时饮了蕃石榴汁与竹叶青酒,你等可商议共同诊治,但此事不可外传!”
“唯。”柳太医躬身退出了宫殿,庆历帝沉思了一回,又问老李:“午宴所用何酒?”
“剑南春,但此玉瓶中的竹叶青酒确系顾大人酒杯中所取。”
“混账东西!”庆历帝再难抑怒意横生,拍案道:“这哪里是祝酒,这是有意做了局要毒死明远啊!派人去细查此事,再去把老五叫来!去!快去!”
“圣上息怒!属下立刻便去安排!”
老李一阵旋风般消失不见,庆历帝犹自拍着桌案喃喃道:“朕要问问他,是不是只要笼络朝臣不成,就要暗下毒手!是不是让朕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好受他的摆布!”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于德海正焦急的看着时辰,眼看着明经夜宴即将开始,可圣上竟似乎忘记了这回事情。他悄悄从门缝里看过去,见庆历帝此时面色铁青,无论如何不敢再去提醒,但若当真误了开宴时辰,又担心圣上怪罪。他反复衡量了再三,还是在殿外低声喊道:“圣上,酉时三刻到了。”
“去传朕的口谕,让昌王先主持开宴,朕稍晚些再去。再让李盛随时着人回禀顾大人的情况。”
“唯!”
于德海领旨去传,刚出门便见老李和英王一起来了。英王情绪有些低沉,一见于德海立即目光一亮,低声询道:“里面情况如何?”
于德海并不答话,只苦笑着摇摇头,便行了礼依旧办差去了。此时英王心里愈发没底。原本他只想把顾昭梧灌得酩酊大醉,好让其晚宴失态惹怒圣上,一来试探他的宠眷到底如何,二来报这山间小子不为所用、不识抬举之恨,哪料想有此结局。而他府邸那些幕僚在关键时候毫无建树,只是空前一致的给出了意见:主持宴席者并无过错,对于一个已经二十多岁成年人来说,饮酒致死,自己要负完全的责任。
英王虽说狂妄些,倒也知道这个意见不那么靠谱,便派人去找梁相问询。谁知一向精明的梁相只捎回一句:“负荆请罪。”
若要负荆请罪,那岂不是将原本没有的过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英王颇不以为然,便只抱着观望应变的态度进了宫。
承天殿内,庆历帝正背对着他看壁上的一副字出神,英王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儿臣见过父皇。”
“哦,黎儿来了,走,陪朕去夜宴。”庆历帝转过身来,面色无悲无喜很是平常。
英王忐忑的心安了许多,立即将手臂伸过让庆历帝扶了。父子二人一起出了承天殿,远望宫中一片灯火通明,显是夜宴已经开始,此刻耳边正隐隐有丝竹声声传来。
“是萧声,”庆历帝细听了一时,忽然缓缓道,“朕记得明远在《洞萧赋》中曾写道: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其姿神朗秀,文采斐然之态,至今记忆犹新啊!”
英王心头一滞,忙道:“前朝诗仙太白自称日饮八斗,又称斗酒百篇,午宴时儿臣见顾大人喝的起兴,原以为文人墨客都喜醉酒狂放的姿态,便没有拦着,哪知他却…唉,都怨儿臣一时疏忽了,还请父皇赐罪!”
庆历帝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前几日朕让明远陪着小酌几杯,他当时坦言酒量极浅,不愿御前失仪,朕便特赐了他果酒。如此想来他连朕都敢拒绝,绝非贪杯之人,午宴之上又怎么会如此豪饮?”
英王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是,或许是一时情绪高涨了些…”
此时举办宴席的邀月阁已到,早有宫人宣唱了圣上驾到,前朝后宫一众人等忙迎了上来。眼看着皇后卢氏和贵妃申氏也在,而圣上也似乎不愿意再与他多说,英王忙上前行礼见过,退在后侧,心底却愈发的打起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