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桥虽是皇亲，身上又有爵位，本该居长。但他为人不拘小节，便一直坚持诸事体皆按长幼之序，今日也不例外。四人落了座，顾昭梧便开门见山道：“我想各位一定最关心我醉酒的内幕，就先从此事说起。”

远桥无涯并凤仪一听此话，立即收敛心神，目不转睛的听了起来。

“我年少时在山间采药，曾误食过一种叫做’酒魂’的毒浆果，那果子虽极小，可只需几颗便如同饮酒升斗。当日午间我因饥肠辘辘便误食了十几颗，不久便昏倒在山间。那时小妹刚懂事不久放在了家里，我自己便往深山里多走了些，四下并无人迹。也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蒙蒙，我担忧母亲小妹着急，便一路狂奔回家。回家后母亲惊恐的发现我满嘴都是血，我才回想起来吃了浆果后昏迷之事，但是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血从何来。为免母亲害怕，我只谎称跑回来时摔倒磕到了牙齿。后来我打听乡民此果来头，都说是剧毒之物，不知吃死了多少人后再无人敢碰。我愈发怀疑自己如何保住性命？直到几年之后我在旧书摊子上淘到一本古书，叫《黎物志》，记载黎山上的花果草药，其中便提到了“酒魂果”，说人误食一颗便会昏迷三日三夜，若十二个时辰内不服用解药便一命呜呼，至于解药，你们猜是什么？”

三人听得又惊又吓，此时却不约而同道：“莫非是血？！”

“正是！”

“我懂了！”远桥一拍手，“所以你幼年时无意间饮血解毒，如今你喝了圣上的血做的药引，便立即醒转了过来！但是那张医正即使渊博，又如何知道你曾经中过酒魂果的毒呢？莫非他被你提前买通了？”

“并没有。”顾昭梧摇头道：“我此次回乡拜祭先父，恰在先父坟边见此浆果，便采了些随身带着，以做思亲思乡之念。此次明经午宴，英王以皇兄之名拉拢我不成却落了自己难堪，便怀恨在心，教唆群臣轮番向我灌酒。席间梁相暗示我，那些出头的大臣皆是英王党羽，我知道这是圣上最大的忌讳，又想起身上的酒魂果，才临时服了使一出苦肉之计。”

凤仪听了这一番话，仿佛当时风云都在眼前，急切道：“虽说终究无恙，但还是太冒险了些，若张医正并不知关窍，不用圣上的血解酒可如何是好？！”

顾昭梧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早提前吩咐了随从偷偷提示太医，即使张医正最后不用，随从知道此法，三叔也知道，怎么会放任我不管呢？”

凤仪依旧放心不下：“那随从听说是从城防营拨给你的，怎确保可信？”

“这事还多亏清余有识人之能，三叔跟着我鞍前马后，收买人心，当得大用。如今那兵士早发死誓要跟着我出力，颇能托付些事情。”

远桥叹道：“话虽如此，也是明远兄能让人服气。如今不过赴一场宴会，就能随手抓住皇子结党的大忌讳。可惜英王愚钝，竟然想不到他攻击明远兄等同于向圣上叫板！何况结党营私，圣人大忌！故而兄长愈凄惨，圣上也就会愈恨怒。如此苦肉计离间，当真让人叫绝，有明远兄这般睿智果敢，他日梁府之患何愁不解！”

顾昭梧道：“我本无意算计英王，是他咄咄逼人，不得已而为之。”

无涯又道：“我兄长那日回来说，在殿外值守时曾听见圣上和御林军的老李对话，说英王曾赐明远兄解酒的蕃石榴汁，而席间饮用的竹叶青酒正加剧醉酒之害。我一直想不通别人都饮用的是剑南春，为何明远兄偏偏杯子里是竹叶青酒？莫非明远兄有先见之明，早预测到英王会赐蕃石榴汁？还是连那老李也被明远兄收买了？”

顾昭梧摇头道：“我并没有收买他们，只是英王骄纵，无意中便得罪了人。竹叶青酒之事非我所为，是有人借机掺和进来报复英王。如今他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待翌日我查探清楚再将详情告知。”

凤仪嘱道：“我虽知你谨慎，但日后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危和身体为重。”

顾昭梧立即应道：“好！”

远桥看他眉梢眼角皆是和悦之色，不由啧啧叹道：“朝中都说顾大人虽进退有度，但终究清冷了些，要我说那是他们没见过此刻的顾大人！看你们这恩爱的情形倒是惹得我也想早日寻觅个意中的姑娘来！”

凤仪笑道：“远桥少来打趣，不过你说起姑娘，我倒想起一事。顾大娘和月儿虽说已安排妥当，但终究不在眼前。既然如今他们自有别的身份，我想着不如搬到京都来，买一所宅院做点营生，昭梧也好寻着机会见见，免得日夜牵挂。”

远桥抢道：“这事儿凤哥儿自从提出来之后，我们兄弟三个已琢磨出许多个主意来，又怕坏了明远兄的计划不敢乱来。如今若明远兄允了，便把此事教给我，只需冠个我父亲远方亲戚的名号，住在我们府里，任谁也查不出什么名堂的！”

无涯不满道：“就你有府邸有远方亲戚不成？挂个我家老爷子故旧的家眷也是容易，不如搬进我们府里去！”

顾昭梧笑道：“二位贤弟无需争论，都是为我好，愚兄感激不尽，此事本打算等安稳下来再请三叔去办，此时既然提起，便找一间商铺让广山大叔出面经营，我娘与月儿便以家眷之名居于后院，寻了机会贤弟过去照应一番也就是了。”

远桥急道：“寻商铺容易，但饮食起居终归不如我们府上妥帖。”

顾昭梧道：“话虽如此，但你们一边是皇亲，一边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府中亲友来历不可不明，不可留下隐患。往常我都是倚仗凤哥儿，如今此事便委托给二位贤弟，可好？”

远桥无涯听着颇有道理，便不再强求去府之事，一时应了下来。

三人又谈论了一时朝中局势，远桥道：“如今英王骄纵之下颇多愚钝，如今又暴露出结党内幕，不日朝中定会清理其党羽，梁府可有危机？”

凤仪道：“圣上为保皇子势力均衡并相互牵制，定会再度扶持昌王。然而若英王落魄太过，势必昌王又成了圣上心头之患，依我之见，此时梁府倒还安全，只是他日之危却将更甚啊！”

顾昭梧道：“正是此意，梁府树大根深，可为英王最后之倚靠，也可为圣上手中制衡皇子势力的棋子，自然不会轻易推到。然而这仅是一时之幸而已。梁相是圣上之臣，若一旦被定为英王倚仗，当今圣上早晚难容，他日上位新君更难相容！那时之危可想而知！”

一直听着出神的无涯忽然插言道：“那莫非只有英王继位新君，才能解梁府之危了？”

顾昭梧道：“英王虽不足，但若有贤臣良士辅佐，也不见得不能成其大事。当初我也考虑过入幕英王之路，只是这几日在圣上身边冷眼看了，才知任你管鲍重生，英王怕是难有机会了，不只是他，昌王和平王也都无甚机会。”

凤仪等三人一听此话，异口同声道：“为何？”

“圣上虽已到知天命之年，但日常极重养生，圣体硬朗康健，如今宫里又养了上百个道士日日研究长寿仙方，圣上此时想要的是恨不能再掌大权三十年，怎么会允许一个成年皇子成了气候？诸位贤弟细想来，英王如今已三十有余，其余皇子也都成年，若立他等为太子，可有耐心等上二三十年继位？”

无涯一拍大腿：“那自然是等不得！怕到时他们活不到那个年岁呢！前朝多少太子逼宫、造反的例子，不都是等了个一二十年不耐烦了么？”

远桥疑惑道：“那照明远兄如此说来，似乎当下扶持一个幼年皇子更有可能？”

顾昭梧笑道：“正是此意，诸贤弟可以想想谁最适合押宝。”

远桥和无涯一时愣住了，凤仪疑道：“现如今十二皇子刚满了七岁，虽天资极佳，却因其母出身宫奴坏了前程。十五皇子刚满了五岁，其母庄妃虽为人端庄识礼、与世无争，但可惜出身将帅之家，有外戚为之患，故而圣上不会立，朝臣也不会附党。如此可再有哪个皇子可用呢？”

顾昭梧道：“凤哥儿此问正是我想说的，十五皇子母家出身统兵将帅之家，一旦立为东宫，便会埋下外戚掌权祸患。而十二皇子其母虽出身宫奴，其父却是前朝御史，因卷入案件丧命，女儿才被连累入宫为奴。如今我便要着手查清当年案情，若能为其父翻案，十二皇子便大有可为。”

凤仪问道：“可有头绪？”

“只初初有些脉络，还需些时日查证。另外有些话要带给梁相，圣上多疑，若要解除英王同党的嫌隙，不伤筋动骨怕是难成，请问他可否做好准备，可否愿意做出些牺牲。还有，最近与英王最好莫私下联络，小心暗卫眼线。”

凤仪郑重应道：“放心，我一定传达到。”

远桥犹豫一时，又道：“明远兄恕我多嘴，听说你拒绝了和乐公主的美意，又说不是心仪之人，圣上可否会怪罪？”

顾昭梧转眼去看凤仪，见他也一脸关切之色，笑道：“无妨，总会想出办法应付，左右我这辈子是和女子无缘了。”

凤仪眼眶一红，只觉对他不住，便低下头去，顾昭梧将他手轻轻拍了拍，方站起身来抱拳道：“今日我不可停留太久，便暂且说到此处，回头我闲下来时，编写一本《时文心法》，贤弟们一起参详练习，望今年秋闱三位一起高中！另外我家母妹便拜托二位贤弟了!切记不可探望过勤，以免暴露行迹。他日若得时机，再与贤弟联络相见！”

远桥无涯也站起身来：“明远兄放心，我等定将诸事办理利落，回去也会用功读书，朝中之事还望兄一切谨慎，多保重！”

“二位贤弟保重！”

远桥又笑道：“那我们先行一步，兄和凤哥儿再单独道个别！”说着，他便拉了无涯自沿原路出门去了。

一时有些空旷的室内沉寂下来，相聚匆匆易散，方才谈论起朝堂事慷慨激昂的凤仪已是黯然了下来。

顾昭梧心中虽是难舍，却是强笑道：“眼看着娘和月儿就要来京了，到时候你可以找机会去多看看她们，便当是为我尽心了，要知道月儿可是喜欢你喜欢的紧，我娘她也每日赞不绝口的夸你呢！”

凤仪嗔道：“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你少来哄我！”

顾昭梧笑道：“我可不是哄你，那孩子从小就是个鬼灵精，在青州的时候她就和我说，顾公子长得又好看脾性又好，若能娶回家做了嫂子，可该是多好呢！”

凤仪心里欢喜起来，嘴上却只道：“净编排些花言巧语哄人，我堂堂三尺男儿可做不了她的嫂子，眼下倒是有位公主殿下很合适呢！”

顾昭梧将他拉进怀中紧拥了一时，方低声道：“公主也好，闺秀也罢，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加起来，也不如我的小凤儿的一颦一笑。”

凤仪一时红了脸：“你这花言巧语的功夫可是又长进了！不知道拿出去哄骗了多少人！”

顾昭梧笑道：“我可是只对哄骗那个京都四大才子之一、容色倾城、风流倜傥、诗画双绝又有大把大把银子给我花的梁凤仪感兴趣！”

凤仪笑着扬起手来：“你这个人呀！总是爱这般胡说，可是该打！”

此刻他眼中笑意如镜湖涟漪，似乎离别愁绪也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