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让书童在雅间里候着,自己提了礼物跟着广山穿过暗门,又下了两层台阶,又转了一个影壁,穿了一个长廊,才终于走到一处水幕前。当日他们看中此处,一来是茶楼平日里的茶客都是文人雅士,二来此间茶楼老板是江南人,因此后院不但房屋布置精巧,且园林景色极佳,更绝的是后院与前楼以水幕隔开,另外又开了一处院门,无比清幽静谧,竟似世外桃源一般。
这水幕便是前楼与后宅的分隔处了。广山按动机关停了水流,三人罗贯而入,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善黑漆大门,门上的匾额却未冠姓氏,只有内宅二字。
远桥道:“我敢打保票,不出今年,这牌匾定能换成顾府二字。”
无涯亦叹道:“五品官便能称府,如今明远兄圣眷正隆,此事自然不难。只是怕顾姓一时不能厮认。”
三人叹息了一回,广山已紧走了几步让门上看着的小厮去内院传报昭月。小月正与两位丫头安儿和宁儿在窗下绣着花儿闲话,一听报了哥哥的朋友来,立时将手里的活计放了将衣裙稍整了,又让安儿去内室服侍母亲起身,自己带着宁儿忙着迎了出来。
此时远桥正嘲笑无涯抱着千年老参的紧张样子,便听见耳边已有一个黄莺般脆声声又娇软软的声音道:“昭月见过张爵爷!见过林公子!见过梁…梁哥哥!”
远桥转过脸去,才看见眼前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姑娘正盈盈施下礼去,她此时正微低着头,只看见她梳着双鬟,一身藕粉色罗裙,白皙的手腕上还带着一个木雕的手钏。
远桥见她行礼一板一眼,忙伸手过去虚扶了一下:“小妹妹快快起来,无需多礼!”
“哥哥在京都多承蒙几位公子照顾,昭月无以为报,这个礼原是应该的!”昭月起身冲他们甜甜一笑,远桥才看清她五官极秀美,只是因年龄尚幼还未脱稚气,倒是显得粉嘟嘟的,再细细看来,又觉得她眉目间依稀有顾昭梧的影子,却少了些清冷,而是多了些俏皮灵动。
他正看得的出神,冷不防无涯忽然一拍手,大声道:“你这个小姑娘,为何叫我们就是张爵爷,林公子,叫他就是梁哥哥?如此刚见面就从称呼上分了亲疏远近,我可是不乐意!”
远桥被他吓了一跳,便移了目光埋怨道:“你小声点,别这么大剌剌的吓着昭月姑娘!”
无涯冷哼道:“我不管,反正凤仪能当哥哥,我也要当!”
昭月见这位浓眉大眼的林公子果然如哥哥书信中所说,为人憨厚朴实,忙笑道:“是昭月错了,那今后也叫林公子林哥哥,可好?”
无涯笑道:“我叫林无涯,你可以叫我无涯哥哥!”
昭月忙又福了一礼:“昭月见过无涯哥哥!”
无涯赶紧从身上掏出一个锦袋来,递给一旁的丫头:“初次见面,哥哥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个手镯权当给昭月妹妹做见面礼吧!”
“谢谢无涯哥哥!”
“我也准备了见面礼给昭月妹妹!”远桥从身上掏出一个玉佩来。
“谢谢张…爵爷!”
“我名张远桥,虽有子爵之封,但平日大家都不曾提起过,如今与令兄既然是挚友,妹妹便无需这般客气,随意称呼就好。”
昭月早听哥哥说这位张公子是当今圣上的亲外孙,其母亲圣上是最宠爱的长公主,原以为是有几分傲气骄矜的,今日一见只觉他十分亲厚和善,并无半分皇亲的架子,心里的那道沟壑已然无踪,反生了几分亲近,只是毕竟碍于他皇亲的身份,便道:“虽昭月无心疏远,只是不敢失礼僭越,便叫一声张公子吧,谢谢张公子的礼物!”
远桥笑道:“私下既无外人,便随他们叫声哥哥又有何不可?”
凤仪也在一旁道:“他既然这般说了,月儿从命就是。”
如此昭月也不再坚持,重新又行了一礼:“那便尊敬不如从命,见过远桥哥哥!”
远桥见她举手投足间礼仪皆备,却又不如那些常见的闺秀般古板生硬,反是透着一股子娇憨天然的意趣,心底早已生了十二分的喜欢,说话的声音愈发柔和:“妹妹可方便带我们去拜见令堂?”
“好,三位哥哥请随昭月这边走!”
三人随她到了客厅,丫头已用特制的木轮椅推了顾大娘出来。当下凤仪和无涯都按照晚辈的身份拜见过,远桥碍于身份,只能先免了见礼,再回行了客礼,又将见面礼送上,大家方坐下一起闲话。
聊了一时家常,众人都道顾大娘气色颇好,昭月便道:“多亏几位哥哥看顾,广山大叔和王妈妈、安儿宁儿他们尽心尽力的照顾,我娘身子日渐好了起来,虽腿还不能动,但常日也能坐在轮椅上出来看看景致,心情舒畅,气色也便好了。”
凤仪道:“都是我连累大娘和月儿妹妹远在千里,当真日夜难安,如今你们来了,明远也能少些牵挂,我也安心些。”
顾大娘拉过凤仪的手拍了拍,感激道:“这孩子说哪里话,若不是梧儿当初在青州遇到你,怕是连进京的路费都凑不够,又哪能有如今的好际遇!后来你又送来那么些银子、那么些贴心的人照顾我老婆子和女儿!常日里还给月儿寄来各式首饰衣裳,怎么还能说连累!如今梧儿在京里又交上这两位好友,给我们张罗这样气派舒适的宅子,当真是我们顾家几世修来的福气,我老太婆不知如何感谢你们,只能和月儿常日里多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你们万事顺遂了!”
远桥忙道:“大娘这话可见外了!我们与明远兄是生死之交,他的家人便是我们兄弟的家人,这间茶楼我们倒也方便过来,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及时让管家通知我们便是!”
顾大娘忙谢过,又格外打量过远桥,见他面如秋月、眉目间虽贵气难掩,脸上却笑意微微的带着一团和气,便道:“梧儿从前的家书提起过,京里有位朋友是当今圣上的亲外孙,月儿还说见了梁公子那般的人物,竟想象不出圣上的外孙又该是什么形容?如今一见才知,圣上外孙竟生的和那年画上画的神仙一般!”
远桥除了和无涯凤仪常日取笑打闹,日常见的人都碍于他的身份或客客气气或战战兢兢,哪里听过这等朴实赞美的话,一时竟不好意思起来:“大娘说笑了!若论才貌,我可是连眼前的几个兄弟都比不过,哪里还能比的上神仙呢!”
昭月笑道:“我倒是觉得,如同人们看花瓶时常关注上面的绘的画儿,却往往忽略了承载他的胎体质地,远桥哥哥也一定是被人过多的关注了出身,而被忽略了其它呢!”
这个比喻如此清新脱俗,又如此温暖动人,远桥忽觉的心底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竟一时失了神。
“茶楼刚刚开业,耳目众多,我们不好停留太久,不如改日再来吧!”无涯忽然碰了一下远桥。
远桥回过神来,忙道:“好,那我们便先告辞吧!”
三人起身行了礼,便辞别顾大娘出来,昭月送他们出了客厅,便向远桥和无涯告罪道:“昭月失礼了,可否请梁哥哥单独说几句话?”
无涯笑道:“有什么悄悄话去说便是,不过昭月妹妹你还叫什么梁哥哥,该改口了!”
远桥忙拦住他:“妹妹还小,你可别浑说!”
昭月不满道:“我都十二了,可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她已经扯了凤仪的衣袖往前面的一棵桂花树下去了。
无涯拉了远桥又往前走了几步避嫌,耳朵却使劲的支了起来。
昭月似乎知道他们的意图,声音竟是极低:“梁哥哥,你当真会和哥哥一辈子都不分开么?”
凤仪脸上一热,却从容道:“当真。月儿可同意?”
昭月欢喜不已:“自然是同意,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同意!从此以后梁哥哥就是和娘与哥哥一样的亲人了,月儿能不能抱抱哥哥?”
“好,”凤仪将月儿半拢在怀中,柔声道:“以后都叫我哥哥好了。”
月儿倚在他胸前低声道:“哥哥别怕,娘喜欢你,月儿也喜欢你!”
凤仪鼻子一酸:“谢谢娘和月儿!”
远桥远远的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虽知道深意,但心底竟然莫名有些酸溜溜的,等凤仪携了月儿过来,便道:“妹妹既不是小孩子,那我也单独问妹妹几句话可好?”
昭月不好推辞,只能也随他走到桂花树下:“远桥哥哥请问。”
“妹妹看是知道你哥哥和凤仪的事?”
“知道。”
“你能接受?”
“有何不能接受?”
“可这样的感情,并不为世人所容。”
“世人只在乎常理,可我在乎的是哥哥幸福与否。世人只看到了离经叛道,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受尽寒苦的哥哥因为梁公子,有了笑容与生气。我只想哥哥欢喜快乐,是梁公子或梁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
远桥惊异于她小小年纪竟这般洒脱通透,看着她明媚眼眸里飞扬的神采,心底的那根弦在不觉间,又被悄悄的弹拨起来。
“大娘也知道么?”
“我娘暂时不知,不过我会说服她的。”
“你哥哥是梁家独子…你娘会不会…”
“我知道远桥哥哥的担忧,我早想好了对策。”
“什么对策?”
昭月冲他扮了个鬼脸:“先不告诉你!”
远桥无奈的摇摇头:“妹妹既然要卖关子,那我便不问了,但是你可介意告诉我,为什么要戴一个这么不起眼的木雕手钏?”
昭月抬起手腕摇了摇,笑道:“这个呀,是哥哥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是他亲手雕刻的,虽然不怎么好看,可是我不舍得摘下来。”
“原来如此,那,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远桥有些恋恋不舍的转身往回走,昭月送到水幕处便告辞了回去,无涯立即凑了过来,笑道:“你和昭月妹妹说什么呢?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
远桥脸上一热,急道:“少胡说,她才多大!”
凤仪笑道:“十五岁及笄之年就可许嫁,你只要多些耐心等上个两三年就是了!”
远桥忙转移话题:“无涯,武恩科的试题可会背了没有?”
无涯一听此话,立即想起大事,将怀里的书简掏了出来:“清余,回去喝杯茶,你再帮我好好讲讲!只会背不理解,万一圣上再提问呢?”
“好!帮你讲解就是!”凤仪说着话又特意悄眼去看远桥,见他又独自走了神,心里暗笑道:明远,怕是你的妹丈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