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赶到了清风殿时，庆历帝尚在复杂的情绪里纠结反复。
“圣上，顾大人来了。”
“哦，快进来。”
庆历帝紧蹙的眉头已不觉间展开，笑意也悄无声息的浮在了脸上，早亲自迎了过去：“爱卿快来，看看朕这个宝贝，”说着便拉了顾昭梧的手臂，献宝一般去展示他收藏的一副字。
圣上是九五之尊，臣子不能随意窥视圣颜，而接触圣体更是大不敬。顾昭梧在御前虽得宠，也不敢造次，忙低头请罪：“圣上垂爱，臣不敢僭越。”
庆历帝心头一悸，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何时伸了手去，为掩尴尬，只能将他继续拉到身边，呵呵一笑道：“古来君臣相得，多有抵足而眠，爱卿何必拘谨。”
宫中传言顾昭梧不是不知，只当一时浮尘，少做理会自然就会平息。然而圣上若这般行为举止下去，恐怕传言不但不会平息，还会越演越烈。
然而他并不能拒绝圣上亲近之意，当下不敢再多言，只细细打量了墨帖，又恭敬道：“看这笔法，似乎是古贤林大家手笔，只是这林大家距今已千余年，少有作品存世，圣上是何处得来的？”
“爱卿也以为是真迹？这可就对了！”庆历帝搓了搓手，笑道：“也是巧了，前些日子媛媛偷偷溜出宫去，在卖古玩的摊子上看见一堆书帖，想着朕喜欢这些，不管真假就买了一摞回来，给朕图个乐子。谁知竟发现里面夹着这张残破的旧字，朕疑心是林大家真迹，着人给修复了装裱起来，书画院翰林院那群老学究看了，人人都说不过后人仿的，可朕怎么瞧都像真迹，不知爱卿是怎么判断的？”
“圣上，臣在读野史笔记时，曾看到林大家与其妻恩爱甚笃，而其妻小字月梅，所以每每写到梅字，便铁汉化柔情，字迹都弱了些，圣上这张字恰好是‘月映梅影，风渡鹤清’，这后四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而前四个字却似柔而无力，让人觉得是后人仿写，功夫不够，可是再细细观来，月梅二字笔笔都透着风流缱绻之仪态，岂是等闲之人能够写得？故而…”
顾昭梧垂首指着字娓娓道来,午后的一缕阳光恰好透过窗子映到他后颈的肌肤上,庆历帝忽然发觉他虽不失男子气概,可身体发肤却都意外的细致，且肤色微有蜜意，也不像一般美男子白皙太过,还隐隐透着一缕别致的香气,似是药香,又似是从来不曾闻过的气味,让人有些控制不住的意乱神迷…怪不得媛媛钟情,怕是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子龙身,也在不知不觉中….
“圣上以为臣说的可有道理?”顾昭梧直起身来,才发觉庆历帝正在走神，忙垂首下去装作再看墨字，庆历帝惊觉自己失态，忙道：“爱卿所言让朕大开眼界，如此朕便再写一副字，与这张装裱在同一卷轴之中，赠与爱卿！”
说着，执笔饱蘸了浓墨，顾昭梧忙铺好宣纸伺候了，庆历帝便挥毫写道：“远山昭明月，鸣凤栖霄梧。”写完自己欣赏了一下，又取出两方印章亲自盖了，方笑道：“爱卿看看如何？”
“远山昭明月，鸣凤栖霄梧。”默默念了，顾昭梧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两行字中嵌了自己昭梧、明远的名和字也就罢了，更不可思议是后一联的那个霄字，因为圣上最喜寝居的宫殿，不是寝宫乾元宫，而是另一座毗邻太后寝宫的，叫做“九霄云居”的别宫。
谁不知古来才子常常以鸣凤栖梧比喻得遇明主，乍看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歌颂君臣相得的美意。可是凤栖梧偏偏也是凤仪一片痴心，如今再联想皇后也以凤喻，上下文关联起来，再扯上“九霄云居”，其中深意不能不让他惊惧。
况且前面要一并赏赐的“月映梅影，风渡鹤清”一副字，却又是写林大家与爱妻相依相守的情境。如何适合赏赐臣子？
可是圣上亲自赐字，是莫大的荣耀，他一时想不起不受的由头，只能勉强接过赏赐：“圣上这般抬爱，臣下受宠若惊，如何敢当。”
庆历帝看他小心把字收到了袖中，再看他容色若清风霁月，心下一时有难言的快慰。
“他的心虽不在儿臣身上，儿臣只求能与他日日相见，也就心满意足了，”忽然又想起和乐公主的这句话来，庆历帝此时恍然觉得，让他成了大家口中的‘三步郎’，自己所求的也不过日日时时得以相见。
强按下心头又起的缱绻之意，庆历帝方问道：“提起媛媛，朕正有事要问询爱卿，爱卿不可相瞒。”
顾昭梧忙低头：“圣上但请明言，臣不敢有丝毫欺瞒。”
“爱卿既拒了驸马，不知钟意谁家闺秀？若有，朕与你指亲，也不是不能。”
“臣并无钟意之人。”
“可是媛媛对爱卿执念难消，今日只说若卿一日不娶，她便一日不嫁，朕可奈之若何？”
“圣上，恕臣实言，无论是公主殿下还是高门贵女，都与臣此生难有关联，因为臣从无娶妻之意。”
“哦？爱卿此言何意？”庆历帝心底忽然生出一些莫名欢喜的浪花来,“男子汉大丈夫娶妻生子本是天意人伦，爱卿莫非，别有所好？”
顾昭梧在御前尽心费力邀得圣宠，不过想保凤仪平安，如今筹划之事刚有眉目，却是一边‘断袖宠臣’传言四起，另一边公主步步紧逼，自己如何分出许多精力再应付这些事情，况且自倾心凤仪后，也早无娶亲之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推上绝路。
此刻心下一横，便回道：“圣上明君，还请恕臣下唐突之罪。”
“但讲无妨。”
“臣自幼丧父，只得常年往来深山采药维护生计，扶养母妹。十二岁那年因在山中跌落崖间，被乱石砸伤了身体，故而，故而臣虽未失男子之概，但，已失男子之能。是以，不但无娶妻之念，更无心男女情爱之事。臣日思夜想，不过为国鞠躬尽瘁，以报圣上知遇恩。”
他讲完便躬身拜伏于地，良久不起。
这一番话从他口中似平常道来，但字字句句听到庆历帝心里，却觉百般滋味交缠，一时想着他因身残厌憎情爱，自己隐秘之念全都落空，另一时又觉得若他当真终身不娶，又思报答皇恩，那就此便完全属于自己，求时时日日相见便也不难。
然而俗语说红颜薄命，这般钟灵毓秀之人物，上苍竟如此薄待，又一时觉得痛惜。
心里转了千万个念头，庆历帝方亲手将他搀了起来，温言道：“让爱卿坦言这般伤心事，这是朕的不是了。”
顾昭梧道：“臣出身山野，鄙陋之质，承蒙圣上不弃，臣下感激涕零。”
庆历帝又道：“只是媛媛那边若据实以告，传扬出去爱卿有伤颜面，索性待朕再想个合适的由头，帮爱卿绝了她的念想便是。”
“谢圣上体谅。只是臣久在御前，多得圣宠，难免小人揣度之心，若能因此绝了唇舌，成全圣上威名不堕，臣并不在意颜面之事。”
此言虽隐晦，却也是说明了要用他这个隐疾，断了宫里“龙阳之好”的传言。
想来此事若世人皆知，他在御前再有宠，也不过如宦官之身，再不好言论了。只是如此一来，对一个年轻男子而言，未免有些过于残忍。
庆历帝一时只觉得言语苍白，良久方道：“朕见那林老将军的次子无涯，武艺非凡、容貌不俗，原以为是个粗鄙的，谁知道文章也写的出乎意料的好，和媛媛堪为伉俪。待他出使归来，朕便撮合一番。此事先按下不提。只是不知爱卿隐疾可曾治疗否？”
“请过大夫，臣自己也按医书调养过，并无效用。”
“上次帮你解毒的太医院张医正医术精湛，口风亦紧,不如让他再为爱卿诊治一番，或许还有起死回生之效。”
“谢圣上美意，只是臣所伤在骨,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庆历帝听他此言,便也不再坚持.恰好此时门外又报皇后有事相请,便让顾昭梧去忙公务,自坐了御撵往内宫去了.
于德海和两个御前太监忙一路紧跟了.庆历帝本是多疑之人,虽当时多有痛惜,但到了此刻又觉得顾昭梧言语有疑,若当真有那般隐疾,为何周身全然不失男子英武之气?莫非为了拒婚,并因悟得了赐那幅字的深意,有意推脱欺瞒?
这般想着,庆历帝便再也坐不住,吩咐停了御撵,只让于德海跟了步行,行到了御花园附近,似终于下了决心:“你去给朕办个差事。切忌走漏风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