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酉时很快便到。没一会儿,于德海便独自踩着时辰来了。
按说他这个三品的首领太监,起个排场带几个小太监跟着也是平常。此刻既然一人来了,在别人看着就不是来摆威风的,而是真心诚意的来服侍皇上跟前的红人--顾大人。
御前的首领太监亲自服侍,这份荣宠,也是独一份的。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又客套了几句,于德海又亲手掌了灯前面引路,顾昭梧便随着他往听月阁去。
听月阁在内宫二门里。内宫都是女眷,平常除了内监,外臣不得擅入,若禀了旨意也须有内监陪同,以示清白。
二人一路聊些闲话,待到了内宫一门处,天色已渐渐黑了。顾昭梧入宫多日,却还是第一次往内宫来,甫一进宫门,便觉不同于外宫的庄严肃穆,只见四处灯火辉煌,香气馥郁,只是偌大的地方连个人影也无,看着有些过于冷清。
顾昭梧正纳罕怎么连个小内监都不得见,迎面便见于德海的小徒弟叫方子的过来了,近前行了礼跟着,又小声嘀咕道:“师傅有没有觉得今天特别清净?方才啊这里还热闹着呢!”
于德海道:“我正说是出了奇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方子低声道:“原是宫女们常日里被圈着出不去,今儿个一听说顾大人要来内宫赴宴,不知有多少人都偷跑出来在一门转悠着呢,还有那些个低品的贵人、夫人都假装着过来找东西,您二位可没见那个热闹劲儿,和个菜市场似的。谁知道顾大人还没到,和乐公主殿下的轿子来了,一来就说了句‘瞧着和过年似的,要去把圣上请过来也瞧瞧热闹’可把大伙儿都给吓的四散去了。”
于德海冷笑道:“她这是还拿顾大人当驸马呢。”
方子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可不是,前几天还听见几个小宫女私下议论说,公主天天踩着顾大人上早朝的时辰,去城门楼子上候着,只为能看大人一眼呢,哪天大人宿到外三门的下处看不见了,她就找各种借口去前宫转悠,因为这个圣上可没少训斥她,可她可没听呢,听说今儿个又去临风苑找圣上了。”
于德海转头向顾昭梧道:“和乐公主可是出了名的体恤圣心,如今为了顾大人这般忤逆,看来是报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心思了。”
顾昭梧颇尴尬的扯了个苦笑,暗道:就因为她纠缠不休,我才生生挨了十二根银针,如今倒不知这个晚宴又要出什么风波了。
他轻叹了口气,看看前面转了个弯路,眼前已是豁然开朗,又走了一会儿,迎面便见一处阔大的广场,有几个盛装打扮的赴宴之人出现在视线里,其中便有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的年轻公子,正是林无涯。
于德海向来眼皮子活络,早紧走了几步上前招呼:“哟!武恩科的头名状元林大人来了!咱家琐事着忙,竟没到府上恭贺,失礼失礼了!”
林无涯的六品兰翎侍卫虽然只是虚衔,却也着当得起称一声大人,只是他性情天真,当下竟然闹了个红脸,只谦道:“无涯不过初出茅庐的小辈,公公严重了!以后还劳您多多指点!”
顾昭梧与他多日未见,如今见他换上了六品近卫的服色,待人接物也颇为得体,很是欣喜,上前拱手道:“林大人青衣换武袍,当真别有一番好精神!”
林无涯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顾大人这般文韬武略才称得上我太学骄傲,可不要笑话我这等粗人!”
二人本是太学同窗,这般言语客气了一番,便改口称了顾兄、贤弟,又一起见过了太学出身,亦同来赴宴的姜公子,徐公子等人。众人正厮见的热闹,姜公子忽然往前方一招手,笑喊道:“清余!过来这边!”
顾昭梧本是背对着来时路,此时听他叫了声“清余”,才知是凤仪来了,心下便觉着了惊一般有些按捺不住,正悄眼去看无涯求助,却见无涯早已小跑了几步迎了过去,又亲亲热热的将凤仪挽了,圆场道:“按说咱们都是同窗,就别在这里胡乱客气了,这边,明远兄,鹤岚兄,霄亭贤弟,大家见过了就赶紧进去吧,别一会儿圣上来了!”
凤仪便借机只冲着顾昭梧拱了拱手,称了句:“顾大人,”林无涯便挽着他赶紧往听月阁去了。
众人按照惯例,依着身份尊卑与品级高低刚落了座,便听着内侍声声喊着诸位皇子与公主,皇后娘娘并长公主一家都陆续到了。闹哄哄的接驾了一时,又有小太监来传话说圣上御撵到了门外,请于公公和顾大人去迎。
众人都听说过顾昭梧浑号“三步郎”,此刻才真正长了见识,除却去内宫时不便陪同,圣上当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在座诸位各怀心思,而诸位皇子,尤其是英王更是百味陈杂,上次明经大宴里暗下毒手吃了他的大亏,如今他盛宠之下,风光竟然远胜于自己这个尊贵的皇子。
想背后再下黑手,却知此人心有玲珑七窍,又怕再着了他的道,想与梁相商议,此老狐狸又以谨慎为借口,畏畏缩缩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主意。
英王正暗暗咬牙切齿,无意间却瞥见了和乐公主正用眷恋又幽怨的眼神偷望着顾昭梧。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想来被拒绝的滋味不怎么好受。英王心里正筹划着如何利用自己的这个小皇妹,却又瞧见她身边的木槿鬼鬼祟祟的过来,贴在她耳边不知回了什么话。
英王既然打了歪主意,便刻意关注起和乐公主来。
酒宴饮了三巡,庆历帝见几个年轻人很是谨慎拘谨,便亲自起了联诗,又叫在正中放置一张大案,置满了琳琅满目的珠玉文房等,用作奖励的彩头。
凤仪向来诗才卓绝,还不耽误偷偷地帮无涯当枪手;驸马都尉张景阳昔日也是探花郎出身,忍不住参与进来后也惊才绝艳不遑多让;远桥虽凡常了些,到底是虎父无犬子,少不得也做出了几句好诗,徐张二位公子太学出身,有此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自然不甘人后,加上顾昭梧新科魁首,一时席上佳句频频。庆历帝自然喜不自胜,彩头流水般的赏了下去,席上也愈发热闹起来,倒把几位皇子公主给冷落了。
英王只顾盯着和乐公主,倒没顾不得烦恼,只是忽然听得远桥得了彩头,余下诸人罚了饮酒时,圣上竟开口道:“顾卿放心饮了杯中物就是,这可是南丽进贡的果酒,极是清爽甘冽又不伤身子的。”
英王不由咬了咬牙,这酒统共只进贡了五坛,除了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宫里各有一坛,连几位皇子公主都没尝到过滋味,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让一个五品的小官儿饮用。更甚者,颇有影射上次醉酒事。
顾昭梧虽觉不妥,但到底不能众目睽睽拒了圣上好意,便只能谢恩饮了。
饮过之后联诗继续,该张景阳接上。趁着这个当口,席间正好新上了一盘绿豆糕,顾昭梧刚饮的果酒虽好,却格外的甜腻,便拈了一块儿想解一解味道。谁知刚吃了没多大会儿,便觉得胃肠翻涌,心口又一阵绞痛,喉头一紧竟大口大口的呕出鲜血来。
席间联诗正酣,欢声笑语不绝,这一瞬间变故让诸人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顾昭梧座次挨着庆历帝居于前列,而凤仪居于末席,待他终于看清那个满脸鲜血的人而惊跳起来,不顾一切的要翻出桌案疾奔过去时,无涯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便见庆历帝已经喊着“快传御医”并撩袍下了御座,把顾昭梧半揽在怀中,口中急喊道:“爱卿可好?爱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