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齿年轮,蹉跎韶华,霜光一去不复返,眷善岂容人待?
时间从来不是平等对待所有人,它甚至带着深切的恶意缓缓沁濡朗瑛的身心。
凡物的生命太过短暂又易消散,而凌驾于凡物之上的生命灵长却又惧怕漫长的岁月,身长万物孤栖远方,殆尽月枯星沉,晓青痕捻旭熄,无人再闻笑泯灭。
朗瑛于这万千霜铮中沉沦,心身暗潜于深渊蛰伏于极寒,越发隐于光明,趋霭而恶,咆哮命运的不公,乃至心甘情愿被送入无尽的黑夜。
……
再后来,等朗瑛彻底将所有金蕊修齐之时,才发觉佡(xian)允早已入世历练近千年,而拺(se)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现身往往无常,毫无规律可言,不如说他行事作风全凭性情心绪。
连佡允和朗瑛的修练之途,也是全凭自己一股脑的琢磨,拺慈从不过问,甚至拺慈感知到朗瑛的心绪变化,也闭口不提,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若无其事,做着旁观者平静又慵懒地瞧着一切。
以至于到后来的一发不可收拾。
……
朗瑛也不知道自己修炼了多久,急切的想要入凡世行历练之途,可修为却像遭遇瓶颈一般迟迟停滞不前,因这事急不可耐,情绪波动乱如被池水蛮横搅断的黛藻,四分五裂不再灵幽。
素枝白衣的男人静静坐于池沿,四周是忽舒忽卷,忽聚忽散的白雾云烟。乳白的雾烟似融化的春潮冬华,微带寒意,像羽衣霓裳般轻悄扑洒在朗瑛清瘦的身躯上,自成明逸一白,连天连地连水连人。
他最爱坐在池边发呆,最爱合衫将半截腿都放进冰凉刺骨的池水中浸泡,最爱久凝不移神光的盯着那株并蒂莲发呆,而他孤自一人,神情恍惚间又杂陈多味,时而苦涩;时而自嘲;时而憎恶。
这一坐常常就是好久,甚至长到他忘记时辰,朗瑛却早已习惯这枯燥乏味到极致的日子。
在这无边雾波万顷游拢的净池水中,在圆叶满盎(ang)摇漾的芃(peng)萋里,朗瑛双眸清湛,却丝毫倒映不出这一片宁静致远,而这一切于他而言是歧途分枝,是溃烂开端,是不幸。
而当他垂眸沉思时,一只骨节玉质而霖的手掌轻轻落于他头顶,使得他上下眼睫相触而微颤。
“又想什么呢?”
朗瑛随即抬头仰笑而视,头顶着那只手,目含万千星辰,笑眯眯乖软道:“阿哥,你怎的回来了?”
佡允揉揉朗瑛的脑袋,低缓道:“回来看看阿瑛。”
朗瑛听闻,眼波忽暗,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几乎是以微不可见的低落声色道:“真好,我也想入凡去看阿哥之前所说的山水鸟鸣。”
他又弯起嘴角,似在自我安慰,却怎么笑都只是苦笑:“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修不到允哥的境界,我是不是这一生只能待在无根净池了?”
佡允沉默片刻,敦醇道:“不会,我们一生何其之长,怎会永远只止于一寸不动。”
随后他松开按在朗瑛头顶上的手,蹲下身子与他目光平视,明眸善和道:“总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朗瑛轻叹口气,蹙眉凝愁极了。
佡允鼻间小痣晃于眼前,眉目清瀚如远山,只见他温柔笑笑:“待有机会,我便向拺慈问上一问,可好?”
朗瑛听闻乖巧点头,笑得隽憨又无邪:“好,万事有阿哥,我觉得真好极了。”
佡允低眉颔首示意,神情清瀚淡然,唇畔捎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如长兄爱幼般包容,他缓缓撑起双膝道:“我该走了,还有些事情,你且定心,别想太多。”
他在朗瑛目送下,抬腿向雾密处走去,随后颀(qi)秀玉立的身形逐渐融进茫茫素雾中。
朗瑛侧头看着,带笑的眸光渐渐冷却,随后染上冰霜,他的瞳孔漆黑,幽深如墨潭。他复又面无表情,双手垂在身侧,像失了智一般软下身子,随后身形一滑,便“扑通”一声从池沿边坠进水中。
如玉珠坠碎,声声冷清。
清枝素袍在水下摊散而开,如若一朵白芙蓉绽漾,轻盈又朦薄。
随后朗瑛从水下浮出,浑身湿透,细白又脆弱的脖颈缓慢的流下晶莹的水珠,三千青丝贴着他的身子垂进水中,他吞咽了一下喉咙,漆黑的乌眸都是水光,如同一只湿濡无助的小兽。
湿漉秀骨春光凝,莲腮冰肌碧色藏。
他顺着清碧水波,一寸一寸游伏进莲叶堆里,试图将自己慢慢掩藏起来,不让人打扰不被人发觉。
他渐渐乏了,便化做一道清光钻进那朵本是他真身的禅莲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浑浑噩噩的再醒来,心绪恹恹,觉得不大舒坦,复又懒散的化作人形半蜷在池沿边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半睁着睡眼,惺忪的转动琉璃似的眼珠。
随后无意一瞥,看到素雾未达的池沿不远处,是佡允和诸降在轻声交谈着什么。
无根净池的的穹顶之光照亮佡允的眉目,使他圣洁清瀚得惊心动魄,可称此绝只为天上有。
而拺慈温儒清雅,矜贵又脱俗,神韵林籁遗世而立,沁着皑皑细碎雪霜之光的眉眼和墨发独淬成沧逸风采。
朗瑛望着佡允的脸,面容有些许阴晴不定,他的心口突如其来涌起一阵酸涩和苦楚,他缓缓垂下脑袋,鸦色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眼中是冰冷无温,却是忍下这股堪称剜心的剧痛。
他就像个疯子,内心深处的嫉妒怎么也填不满。
他就像池底的水藻,阴暗又潮湿,配不得这满穹白练清辉。
这时,两人均目光投向朗瑛,见朗瑛醒来,佡允神色沉静悠远,便抬步踱来。
而后拺慈静立于原地,看着佡允向朗瑛行云流水走去的背影,他忽而挑眉无奈摇了摇头,然后宽袖一挥,身躯便在原地化作雾尘消失。
缓步而来的身姿冷白挺拔,淡然沉静又疏离的神色此刻竟柔和了下来,如料峭春寒融于煦暖中。
朗瑛忽而觉得颇有趣味,顿时嘲弄般笑了起来,过分苍白的肤色与雪白的素衣合光同滢。
他笑吟吟的,嘴角咧得快要到达耳根,嫣红的唇下是一颗颗整齐排列的白齿,但在此时显得尤为森然白霭。
朗瑛眼睫都弯成月牙的弧度,起身问来人道:“阿哥,为何拺慈哥哥走了?”
一派无辜、无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