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鬼草
“生长于埋藏大量尸体处的异种植物,花瓣形似只有下半部分的头颅
“上古文献记载,捏碎瘴鬼草可以大幅促进血肉生长,甚至可以让一副骨架回复生前面貌
“然而,成熟的花瓣会散发出特异香气,迷惑神志,使人暴露出内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意志不坚定者,将陷入执念无法自拔,从而变成瘴鬼草的操控傀儡
“大概在自然界中,猎人与猎物的地位就是这样不断变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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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的精神显然处于异常状态,他将夏的沉默视为默认,素不相识的两人,就此成为了生死大敌。
骑士竖起枪尖,双手持握,向夏发起冲锋。沉重的盔甲铿锵作响,狂奔的战靴用力践踏脚下污泥,形成一条尘土四溅的土龙,向夏滚滚而至。
夏目光冷冽,反手抽出十字剑。
他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被动挨打,解决暴力的最好办法就是更强更狠的暴力。
骑士与他的距离一米米缩短,在两人身形交错而过的瞬息……
铿——!
枪尖与剑锋以极端野蛮的方式碰撞在一起,爆发出惊天巨响的同时,也激烈摩擦着,带着大量火花向彼此靠近。然而,夏手中的剑形同十字架,剑柄两侧具有钢制的护手,能有效保护手腕,枪杆则是光溜溜一条。当剑刃削来之时,骑士不得不暂退一步,以免就此成为失去手臂的废人。
也是他的退却,给予了夏可乘之机。
一道厉芒骤然亮起。
骑士左肩的盔甲咔嚓碎裂,却没有见血。他身体晃动,将枪杆扎入地面,勉力维持重心。
然而夏的追击鬼魅般接踵而至,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骑士一手握紧枪身,另一手卸下背负着的盾牌遮住躯干。盾牌表面光滑如镜,而又如同墨汁浇筑,整体类似于一块黑色的微型冰山。
在其正中央,阳刻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暴牙外突的面首,没有一般工艺品的精美,而是如刀砍斧凿,丑陋如鬼。
粗陋的鬼首狞恶无比,但在战斗的时候,夏可不会想那么多。他握紧剑柄,刃锋自下而上划出一道优美圆弧,充分的蓄力产生斩断一切的气势。
十字剑当空劈下,与盾面全无花巧地正面碰撞!
乒崩——!!
灿烂的火星呈圆形绽放,几粒破碎的铁屑弹射在夏脸上,感觉像被冰雹打中一样疼痛。撞击之后,崩裂的是坚硬的十字剑而不是更加坚硬的盾面,这面看似艺术品的盾牌竟然强韧至极,哪怕夏的虎口都震裂了,也没能产生半点动摇。
十字剑高高弹起,刃锋上出现了锯齿形的裂口。
骑士抓住时机,重新稳定架势,转手一枪劈向夏的面孔。夏侧身避开,枪头从脸畔划过的时候,噼噼啪啪的猛烈气爆传入耳膜,证明了骑士不亚于他的巨大力量。
躲过攻击后,夏脚下生风,一瞬间抢出米许开外。骑士的大枪比十字剑长出接近一米,在角斗中,这无疑是绝对的优势,夏必须近身格斗,才能扳平局势。
然而骑士的攻击并未止歇,枪尖刺空后没有丝毫停留,由直刺化为横扫,划出一道灿烂的银色光弧。
夏忽略了一点,重型长枪除了用以突刺的尖端外,两侧还附有同样长度的刃口,这使它在特定的情势下,很容易变成长刀似的凶器。
夏全身寒毛倒竖,极不雅观地就地翻滚,差之毫厘,闪过了致命的半月斩。
虽然险象环生,但他确实抢进了大枪内圈。骑士原先的武器优势此时变成了一种尴尬,枪头够不着贴身的夏,夏则可以很方便地用剑刃在他身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骑士再次举起了鬼面盾,但奇怪的是,他没有选择防御下半身,而是用盾牌完全遮住了头颅,放任腰腹以下的部位暴露在剑锋前。
如此抉择毫无道理,头部虽然是致命要害,但在战斗时,可供攻击的部位远不止这一处。心脏爆裂的人没有任何几率活下去,失去了四肢的战士也和尸体无疑,更何况,挡住了脸就是挡住了眼睛,而无法视物的人,凭什么去和对手战斗?
夏长剑直刺,正中骑士的膝盖。钢铁制成的腿甲也无法抵挡如此怪力,立时在火花中凹陷变形,剑尖再无阻挡,从膝盖内侧穿出。
怪异的是,经受了如此重创,骑士的动作竟没有一点停滞,也没有流出哪怕一滴血。他撤回枪柄,重重撞在始料不及的夏胸口,打得对手倒飞出两米开外,思维都被这记重击砸得中断。
夏狠狠抽进一口冷气,只觉胸口闷得像灌满了铅水,勉强提起精神,连续翻滚,躲开了骑士的后续攻击。
“为什么?”
疑问被压抑在脑中,夏知道这是不会有人回答的问题。
即使意志力强大到足以忍耐痛苦,被一剑破坏整个膝盖后,也不可能只凭毅力就违反物理法则,继续像没事人一样走来走去。
除非他不是人。
夏摒除杂念,双手持剑横在胸前,剑尖侧向对准敌人,这是最快捷灵活的起手式。
骑士也不再一味抢攻,重新背上鬼面盾,长枪遥指夏的眉心。
双方均消耗了相当程度的气力,局面陷入僵持。两人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原点缓慢绕圈,就像那些号称勇士、实则受名利操纵而在竞技场中生死相搏的角斗士们。
“任何选择都不可能永远正确,除非你选择了等待。”
一句记不清出处的箴言浮现在脑中,虽然过于片面,但依然很有见地。夏的身体在大脑控制下开始平静,意志力强行抚平了神经末梢的躁动,心跳降低,血流减缓,肌肉松弛。
而在放松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收敛的锋芒。巨蟒之所以常常沉眠,是因为庞大的身躯需要足够的时间预热。猛虎之所以貌似慵懒,是因为节省了有限的体力,才能于乍见分晓的关键时刻,爆发出全部的潜能。
骑士的手指不安地旋转枪杆,这说明他的掌心开始沁出汗珠,不得不随时调整角度,以获得最佳的发力效果。
他的体力和精神已不足以继续支持下去,骑士知道,再对峙下去只会降低自己的胜算,于是从头盔的缝隙里爆发出一声巨吼,将剩余的体力全数转化为一记迅如惊雷的轰砸,以陨星之势划向夏的头颅。
这是超越极限的恐怖力量,在生死关头才能激发出的潜能。现在,即使面前拦着一座石山,骑士也有信心将其从中劈成两半。
嗤嗤嗤嗤……
宛如蛇信的咝咝之声。骑士全力甩出的枪头在离心作用下已经超越了音速,尖锐刺耳的异响正是划破音障的最佳证明。银色流星上渐渐亮起一层赤红色的光彩,那是枪头与空气剧烈摩擦,因而产生的高温火焰。
这一枪并不迅捷,以夏的敏锐,哪怕闭上眼睛也能轻易捕捉到攻击的轨迹。但是枪势广而沉重,逸散的劲力呈穹庐状倾泻而下,看似疏漏,实则无所遁形。无论夏向哪个方向躲避,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致命的连击,而那时,他就没有第二次躲避的机会了。
夏握紧剑柄,正要挥出,却感觉周围的空气倏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身处飓风中心,无影无形、而又真实存在的风压死死按住剑鞘,居然让他一时间无法拔出十字剑,原本安排好的战术也就此搁浅。
枪尖已经逼近了夏的头颅,若无意外,接下来将听见劈地一声脆响,然后是脑浆混合着鲜血四下飞溅的情形,就像砸碎了一个尚未成熟的西瓜。
夏厉目怒吼,扭曲的面孔竟然比鬼面盾更加狰狞,按住剑柄的右手臂青筋暴起,几十道血花飙射而出。付出了对抗大气压力而血管爆裂的代价后,这只手终于获得了自由,和手中握着的剑共同化作一道光!
咔——裂——
骑士的动作戛然而止,长枪脱手飞出,划了几个圈砸在沼泽里,溅起泥水一片。十字剑在与铠甲的对抗中获得全面胜利,在骑士足有两寸厚的胸甲上破开一条大裂缝,碎裂的铁皮向两侧翘出,瞧其伤势,不像被剑锋划过,倒像是被野象的獠牙正面撞中一样。
骑士极力维持晃动的身躯,但由于沉重盔甲的负担,终究还是将要倒地。就在他重心失衡的刹那,夏刚刚入鞘的十字剑再次飞出!
两条黑影掉落在地,了无生气地躺着。
那是骑士的两只手肘。
骑士跪倒在地,断裂的手臂垂在身侧,终于丧失了所有反抗能力。但他肩头和胸口的伤痕,以及手臂断面处,没有哪怕一滴血流出来。
夏疾步上前,狠狠踏住尚在挣扎的躯体,抓住骑士手臂上的衣服布料猛力一扯。当两截骨茬挣脱了布料的遮挡,出现在眼前时,夏才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骑士不会流血是因为他本就没有血液,他是一具骷髅。
夏扳转骑士的身体,撸掉面罩,发现他脸上除却两只瞳仁以及额头一片外,统统是森然的白骨。
这是全然违背常理的事情,骷髅没有肌肉,如何自由活动?没有内脏,如何进食维持生存?没有大脑,如何思考与战斗?更遑论发出刚才那样声势威猛的一击了。
根据刚才战斗时的表现判断,夏可以确定,躺在自己面前的,必然是一个具有独立灵魂的生物,而非什么白骨人偶。
他仔细看着骷髅骑士让人毛骨悚然的脸,意外发现他的下颚中有一点微光。
略去歪七扭八的牙齿后,夏谨慎地捡起一根枯枝,想要触碰一下那个光点。
枯枝碰到光点的前一秒,一声惊慌的尖叫突然响起:
“不要啊!!那里不可以!!!”
夏的手停了停,随后就略无一丝迟疑地继续前伸。
“求您啦!!真的不行啊啊!!!”
夏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骷髅头颅,眼前这油嘴滑舌的家伙……真的是那个杀气萦绕,冷漠而强硬的骑士吗?
是的,发出声音的正是骑士的头颅,在他大叫大嚷的同时,头骨中的光点也摇曳不定,恐慌得将要熄灭。
“你的来历。” 夏说道。
骷髅骑士愣了片刻,随后就意识到这是愿意放过自己的暗示,狂喜地道:
“神明在上!天使会赞美你的仁慈!!唔唔唔……”
“会降低自己生存率的话就少说点。你的来历。”
夏用树枝漫不经心戳了戳骷髅头,对方唯唯诺诺地晃了晃,也不敢乱动,急急道:
“我是艾辛斯的库尔曼,如你所见,一名醒死者。(*注1)”
“我与我的同伴们听说了关于瘴鬼草的线索,结伴前来寻觅。然而……哎,好不容易找到两株之后,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只有完整的瘴鬼草才有具有效力,可以恢复一部分血肉……”名为库尔曼的骷髅指了指两眼中间的部位,继续说道:
“……争吵愈演愈烈,所有人都不愿放弃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打斗很快升格为战斗。”
“至于结果……很惭愧,如你所见,只有我活了下来。”
库尔曼试图在脸上摆出悲痛的表情,却因为血肉的缺失而告失败,他尴尬地扭动了一下,补充道:
“这样的惨象对我造成了极大冲击,心神恍惚之时,剩余的那株瘴鬼草竟然乘机控制了我的心志。”
“据说这鬼东西会控制人心,但一段时间过后,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便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瘴鬼草的真正影响在心灵崩溃之时才体现出来……”
库尔曼挺起胸口,盔甲的缝隙内,一株深紫色的扭曲植物植根其中。他带着厌恶狠狠唾了一口,当然,骷髅也不可能吐出口水来。
然后,他就用希冀和恳求的眼神看着夏,哪怕这种表情出现在白骨脸上显得十分怪异。
“……我非常抱歉之前的行为,但也是身不由己……”
“大人,您能否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呢?”
夏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库尔曼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他感觉非常有戏。
然后,一只迅速扩大的手掌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啊啊啊啊啊!!——
库尔曼用灵魂火种发出的惨叫惊飞了树梢上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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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醒死者是人类死后,尸骸被「深渊」侵蚀而诞生的种族,其头颅中央燃烧火种。火种是黑暗灵魂在现实的投影,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操纵骸骨行动。
醒死者拥有类似人类的思维方式,对于他们究竟是堕落生物还是人类的争论持续了近百年。但无论对哪个醒死者来说,血肉重生都是永恒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