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云飞逝，枯荣更迭。
四年后，叔叔骑着高头大马，将小长福送往承德。
来到承德时，热河日落，残阳如血。
小长福看到山中有园、园中有山，殿、堂、楼、馆、亭、榭、阁、轩、斋、寺各具特色，高兴得手舞足蹈。
“长福……”叔叔却异常痛苦地说，“长福，叔叔对不起你，我就不应该把你交给吴文德。”
听到“吴文德”三个字，小长福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到吴文德那里净身的场景，那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就在昨天。
“没什么。”长福淡淡地说，“叔叔，我不怨你，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们都要活着。”
“可是……”叔叔哽咽地说，“你这一来，我们怕是又要几年见不了一次面了……”
祁长福说：“叔叔，一有机会我就去见你。”
叔叔含泪叮嘱道：“这里不比家里，要紧睁眼、慢张嘴，活着要紧……”
说完，洒泪而去。
祁长福坐在烟雨楼前，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出神儿。他在一本旧皇历上写下：1908年，我十二岁到了承德离宫，从此，我叫小福子……
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过，他向丽正门广场跑去——这是集合的信号。
“全体立正！”领班儿喊了一嗓子，“请吴大人分派工作！”
八十多人怯生生地低头站成了九排，没人敢仰视吴大人。
过了半天，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都抬起头来，让我老人家瞧瞧。”
祁长福抬起头与“吴大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愣住了：吴文德那阴沉的目光早已印在他的脑海中。他又低下了头，听吴大人训话。
“咔——”吴文德清了清嗓子，“各位，从今天开始，这个园子由我掌管。以前啥规矩我不管，以后，我就是规矩！”
“全体人员重新分工。”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提着公口鸭嗓喊道，“张国禄，你负责离宫的安全保卫。张金祥，你负责厨房‘白案’（主食）。祁维国，你负责厨房‘红案’。李子贵，你负责整个山庄的卫生。赵付军，你负责园林绿化……”
祁长福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分工，直到所有人都分派了，也没听叫到自己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福子。〞吴言文德走到他的跟前，轻轻地问：“你跟随父亲做了几年陪读？”
祁长福答应一声：“大人，五年。”
吴文德又问：“能知书识字否？”
祁长福答：“我又在宫廷做过近三年的书童，四书五经、六爻八卦的都曾解释得通。”
吴文德亲切地说：“知道吗？你的命是我给的，否则你小时候就没了。”
祁长福低声说：“听父亲说过。”
吴文德又说：“不光如此，你在逃荒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给你食物。否则，你早饿死了。还有，我不批准你入宫，你还在要饭。以后，知道怎样对我了吧？”
长福答：“报答吴大人。”
吴文德笑了：“算你有良心。去御书房吧，做侍书，为阿哥准备上课的书籍。”
祁长福答应一声“喳”，转身要走。
吴大人叫住他：“以后，我没叫你走你不许走，做事有点眼色。这里，你只需听我一个人的话！”
“喳——”祁长福答应一声，看着吴大人那阴骘的眼神儿，诺诺而退。
时光如水，在承德离宫做书童的日子对祁长福来说，还算快乐。
这一天，祁长福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石子。他静坐在热河旁，蒸腾的水雾弥漫了夕阳，也弥漫了他的心。
两年的光阴对深居离宫的长福好像过了二十年。
他时常想起父母那慈祥的面容，常常想起过去随父亲到处教学时那快乐的时光，常常想起父亲藏在佛像下面的那个信封。
可是，他现在已没有自由了，就是踏出避暑山庄半步，也要吴大人亲批。
远处传来侍卫的喊声：“小福子，庆王爷叫你到山庄外拿书！”
祁长福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向山庄外跑去。
他拿着两本书跑回到六和塔前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月色下的热河有一层薄薄的雾，如笼着的轻纱。
河边有一乌龟在拼命地爬，贪玩的他便去捉乌龟。可是，他快乌龟也快，他慢乌龟也慢。终于要捉到手了，他一脚踩在一块西瓜皮上，连人带书滑进了热河。
远处，一双手麻利地收起了线绳和那只假乌龟，隐在树丛里。
祁长福坠河后，几经挣扎，大声呼唤，也无济于事，夜色无边。
眼看越扑腾越深，一块木板漂在他面前，他拼命将木板抓住，抱在怀中……
“啪”一件瓷器摔在地上。庆王爷正怒气冲冲地问：“你这奴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祁长福浑身是泥，怯生生地立在书房门口，像个泥猴，不敢答言。
“小福子！”庆王爷像恶狼一样盯着他，“书呢？我叫你拿的书呢？你是去印书吗？”
祁长福把满是烂泥的书一举，低声说：“庆王爷，书在这儿，我没有去印书。”
“哼！〞庆王爷一脚把长福踢倒在地，大喝一声：“来人！”
“大人。”吴文德匆忙而出，问，“庆王爷何故动怒？”
庆王爷怒气冲冲地说：“你看看你给我选的好奴才！我这好端端的孤本文献，就让他给毁了。送回京城，着刑部依《大清律》治罪！”
“啊？”吴文德一惊，“庆王爷，按《大清律》要斩首的。念在我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的份儿上，从轻处罚他吧！”
说完，“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头磕得地板“当当”响。
“吴大人。”祁长福不服地说：“庆王爷，大清律里没有这条。”
“你？”庆王爷刚要发怒，吴文德喝道，“你这不知深浅的小奴才，还不给庆王爷道歉！”
祁长福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
“也是个死爹哭妈的犟种。”庆王爷看了吴文德一眼，突然转了向，“既然吴大人求情，打这奴才二十板子，贬去御厨房做火头军！”
祁长福被拉到楼后行刑。
吴文德给行刑人一个眼神儿，两名大汉板子抡得高、喊声大，落到长福屁股上就像是在捶背。
“行刑”后，走到僻静之处，祁长福问：“吴大人，为何帮我？”
“你说呢？”吴文德诡异地笑道，“你还知道谁对你好啊？我培养你这些年，你还不明步吗？要是我有个为难着窄的，你也能舍命帮我吗？”
“吴大人。”祁长福长揖道：“愿付汤火。”
祁长福走远了，庆王爷从阴暗处走了出来问：“这小子行吗？”
“行。”吴文德非常肯定地说，“庆王爷，我们培养的人，得具备‘能勇忠’三条。那处河段，是大雨后淹没的沼泽，全是淤泥，有掉入者，很少有活着出来的，他能活着回来，足见其能；他敢与庆王爷分辩是非，足见其勇；他能对我感恩戴德，足见其忠。这样的人不用，用什么？”
“嗯。”庆王爷点了点头说，“从他的眼神儿上看，我担心他不能为我所用。”
“诶。”吴文德讨好地说：“庆王爷，我是你的人，他是我的人，不就相当于你的人吗？”
“可是，让他监视阿哥们的一举一动，也没弄到有用的情报啊！”庆王爷不满。
“那是没到为难着窄的时候。”吴文德说。
庆王爷不再吱声，阴沉着脸望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