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一幢大半被砂砾掩埋,仅有四层露于沙面上的大厦在风沙中若隐若现。
大厦拥有一个椭圆形的玻璃屋顶,其上加建着一圈八个以钢筋焊接的脚手架。长边各三个,短边一头一个。
脚手架一米见方,两米多高,以帆布覆盖着,帆布上留了半圈五个巴掌大小的破洞。
脚手架里面,是一个由钢筋焊接固定着的可旋转吧凳。这会儿,大厦西侧脚手架里的吧凳上正坐着一个消瘦的汉子。这汉子拥有一头鸟窝般的乱发,皮肤粗糙,衣衫肮脏,手上拿着一台老旧的军用望远镜。
帆布在风沙中猎猎作响,消瘦汉子正通过帆布上的破洞监视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沙漠。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转动吧凳切换一下观察方位,每当他转身之时,他的头发与身体上堆积的砂砾就会刷拉拉的扑簌而下,落入下方黑洞洞的深处。
就当他他再一次转身看向了西南方向时,身体忽然一僵,手一抖,望远镜自他手中悄然滑落,被安全绳挂在脖颈上晃晃荡荡。
汉子一脸惊讶的抬起双手,用手背使劲的揉了揉双眼,然后才再次拿起望远镜。
再举镜,待得两片视野对焦合成一道,只见其中圈出了一道身披素色麻布斗篷的瘦弱身影,正在狂暴的风沙中踽踽独行。这身影虽瘦弱,却异常稳定,任由风吹沙打也无一丝一毫动摇。
汉子有些激动,单手拿着望远镜,另一手捻动旋钮调焦。
那瘦弱身影在镜头中迅速放大变得清晰了许多,甚至能够看清那长袍的兜帽边沿正在如波涛般随着狂风起起伏伏,偶尔露出帽檐下白皙的下巴和丝丝缕缕的粉红发丝。
消瘦汉子正长大了嘴巴瞧得仔细,那来人竟扬手掀飞了兜帽,抬头向他看来!兜帽一去,大捧粉红似烈焰般猛然爆散,在风沙中狂舞着,格外妖娆。一张略带婴儿肥的白皙脸蛋上嵌着两只闪闪发亮的星眸。
消瘦汉子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粉发女子喜笑颜开,向着楼顶欢快地挥舞起手臂。
“呀!”
男子惊醒,上身后仰,再次松开了望远镜。他靠在脚手架上一边猛烈地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自语道:“不……不对劲!这么远,怎么这么清晰?连……连她眼中的……眼中的……”
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实在不敢确信方才是不是真的在那女子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他又喘了几口气,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的重任,立刻手忙脚乱地拉动身侧的拉索,下方立刻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他连拉三下后停了手,铃声渐止,汉子从凳上跃下,把住钢筋快速向下方的黑暗之中滑去。
“来……来人啦!来了一个能孤身穿越沙漠的觉醒者!头发是粉红色的……”
粉发女子笑容欢畅依旧,顶着风沙向大厦走去。风儿吹拂起她的长发,沙儿却无法触碰她那娇嫩的脸蛋。
她的脚步似缓实快,转眼已至楼前不足百米之处,却在此处被一圈围楼而建的铁荆棘阻住了去路。
这大厦的窗口无一例外都以各色板材封闭,只留下些许稀疏的射界。射界后满满当当地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士兵们已经听到了瞭望手的消息,知道是来了个女的,但一见着这女子真容,还是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看入了迷。
女子轻轻飘起,越过荆棘围栏,轻轻落在了楼外的沙地上。
她这一手毫无烟火气的飞跃成功打消了士兵们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了觊觎心,忙不迭的举枪瞄准。
女子一顿,面露茫然,片刻后又变作恍然。她抬起头,笑颜如花朗声说道:“我没有恶意的。”
她的嗓音很好听,好听到文化匮乏的枪手们根本形容不出有多好听。但他们还是不为所动,最多晃晃脑袋便驱走了心中再次攀升的邪念,然后依旧举枪盯紧粉发少女,无一人妥协,无一人回应。
女子见状也不着脑,只眨巴着眼睛歪着头,饶有兴致地背手观望。
大厦内,一个面容苍白枯槁身形高大消瘦的军官样男子快步来到大厦二楼一处射界旁。
他粗暴地推开一个正盯着女子吞口水的枪手,自己将头凑到射界口处向外张望。
枪手一时不查,被他推了个趔趄,这还得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手来以枪托对准来者的后脑勺,准备给这不长眼的货来下狠的!眼看枪托就要砸下,他却先被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掌按在了脸上!
那枯槁男子头也没回,以别扭的角度回伸手捏着枪手的脸,开口发出尖哑的嗓音:“怎么?你有意见?”
被捏着脸的枪手这会儿已经看清来者是谁了,他大惊失色,赶忙丢掉了手中的步枪,努力用被捏变形的嘴巴挤出同样变形的声音:“掺……掺谋官大银!小……小银不敢……”
高瘦参谋官不理会他,只一脸阴沉地看着楼下女子。
枪手不敢催促,咬牙忍着不再吭声,唯有冷汗共泪水齐流。
楼外女子仰头看向参谋官,露齿灿然一笑。
参谋官见她看来吃了一惊,连忙缩头避开了女子的视线。
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眼珠子不停地左右游移着,无意识地以尖长舌头舔 舐着干裂的双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个大活人……
他转头看向枪手,轻声说道:“你不错,晚上来我房间。”言毕,终于松开了手……
枪手噗通一声跌坐于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
参谋官转身高声下令:“开门!放她进来!”
“是!”
四名跟随在参谋官不远处的护卫齐声答应,并分出一人快步下楼传令。另外三人跟随在参谋官身后下楼。
大门是由一扇落地窗改装的吊闸,颇为沉重。四名赤膊大汉合力转动两侧绞盘方可拉起。
“一!二!一!二!”
号子声伴随着隆隆巨响,大门缓缓升起。苍白枯槁者早已静候在门内。风沙从逐渐升起的闸门下侵入大厦,粉发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
参谋官满脸堆笑,躬身喧道:“欢迎您的莅临,强大的觉醒者阁下。鄙人姓李,忝为此地楼主身边的小小参谋。您叫我李参谋或者小李都行。”
四名护卫及附近枪手见状神情讶然面面相觑起来。
不知何时,那粉发女子已经毫无声息地来到了参谋官身前不远处,此刻正偏头打量着他。
躬着身的李参谋额上沁出冷汗。而其他众人竟对女子异常的位置变化毫无察觉一般!
粉发女子笑道:“我叫痴,痴心不改的痴。”
参谋官腰弯得更低了些,谦卑地说道:“痴小姐您好,希望您在海河四号楼玩得愉快。”
痴点了点头,问:“那么,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参谋官赶忙闪身在侧,伸手相请:“当然,当然,快请进……”
痴甩开臂膀,步履轻捷地跳进楼内。
待她蹦蹦跳跳地走远后李参谋这才敢直起腰来。他招来四名护卫低声吩咐:“我去找楼主,你们跟上她。”
四护卫其中一个面相清秀细目桃腮的小白脸凑过来躬身谄道:“放心吧大人,绝不能让她给跑了!嘿嘿……”
啪!
李参谋狠狠一巴掌抽在小白脸的脑门上。
小白脸吃痛,呲牙咧嘴的捂着脑门,委屈的含着泪看着李参谋。
李参谋不为所动,冷着脸嘱咐道:“若是这女人想走,千万,千万不要拦着她,听到了没有?”
小白脸见主子认真,立刻收起惺惺之态,与另三人一道点头称是。
李参谋冷哼了一声,道:“这是为你们好。”言毕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上司走远,小白脸挺直了腰,一边活动腰肩一边说道:“嘁……谁不知道这种好货色定是属于楼主大人的美餐,我们还敢先下嘴吃了不成?”
“嘘……”
四护卫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竖指于唇嘘了一声,待引来同僚目光后才说道:“少说两句吧,没见参谋大人都对那女人点头哈腰的?弄不好是个特别厉害的觉醒者。”
“嘁……”小白脸又不屑地嘁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
他说:“你当我不在?刚才我可是看到了也听到了,李哥可是和她互通了称呼的,这说明什么?”
中年护卫问道:“说明什么?”
“笨呐!”小白脸说:“说明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呐!而且,那女的一头粉发,好认得很,李哥却不知道她是谁,这又说明什么?”
中年护卫苦笑:“头儿,你脑子好使,就痛快地说吧,何必吊咱们兄弟胃口。”
小白脸得意:“那还用说?李哥消息多灵通?竟然没听说过她,说明她就是个无名之辈呗!”
中年护卫皱眉质疑:“那可是个觉醒者!危险的混血杂……咳咳,总之,如果只是个无名之辈,李参他怎么可能这么随便的放一个来历不明的觉醒者进来?”
小白脸左右张望一圈,见无人关注,招手引同袍近前。待大家凑到成一堆儿,他小声说道:“大家都不待见觉醒者,说他们是灾星,混血杂 种什么的,但是你们别忘了,李参谋可也是觉醒者!觉醒者之间,相互关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吧!”
小白脸重新直起身,以正常音量说道:“那女的模样可是真不赖吧,你想想,她一个觉醒者敢孤身一人靠近陌生营地,凭啥?”
这次不等人中年人捧哏,另一个壮硕护卫先开了口。他一脸贱笑,道:“嘿嘿嘿……我懂了,靠肉呗……嘿嘿嘿嘿……”
他刚说完,唯一尚未开口过的冷面护卫,以胳膊肘狠狠的撞了壮汉的侧肋一下。
壮汉吃痛,嘶的倒吸一口凉气,一脸怒色的看向冷面护卫,嗔道:“你他 妈干嘛?”
冷面护卫不答,只向小白脸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
壮汉见其示意,顺着方向看向小白脸。只见对方正一脸阴森的看着自己。壮汉一惊,冷汗顺着脑门汹涌而下。
小白脸将二人动作看在眼里,压抑着情绪,略显激动的说道:“靠肉怎么了?这是什么年月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哼!”
中年护卫忙顺着说道:“可不是怎地……”
他伸手悄悄扥扥壮汉袖管,壮汉马上就坡下驴,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摸着后脑勺给小白脸赔笑脸。
小白脸见壮汉认怂,也不好继续发作,毕竟以后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呢,于是冷着脸不再多言。他扭头看向慢慢踱远的粉发女子,说道:“行了,别废话了。走吧,跟上去。无论如何李哥交代的事儿还是要办好的。”
于是乎,四人不紧不慢缀着痴跟了上去。
痴悠然自得,背着手行于街上,边走边看。
头顶是挑高空间,能直接看到大厦最上层的玻璃拱顶。拱顶的玻璃大多数已经消失不见,缺口被各种板材所代替。硕果仅存的也被油漆刷成五颜六色,如同一块巨大的百纳袈裟。阳光只能勉强透过油漆,大厦内越靠下方便越昏暗。
一层的街道约有六七米宽窄,地面十分肮脏,种种秽物干叠其上,落脚时嘎巴作响。
两侧是商户门脸,里头更加阴暗,没有旧时代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像沙丁鱼罐头一般塞满了人。
这些人蓬头垢面形销骨立。或盘腿,或抱膝,皆席地而坐,褴褛衣衫上污渍遍布,难辨原色。汗水、尿液以及粪便中的水分,在高温下蒸发升腾,雾蒙蒙罩在逼仄的空间中。
偶有人伸手如电,从地板上抓起虫鼠之类塞入口中大嚼特嚼,或红或黄的液体伴着咀嚼声,从黑黄参差的牙齿间四溢而出,引得周边同类们眼馋地大吞口水。
痴白白净净的,带着些许嫣红和婴儿肥的脸蛋像饱满的果实,水灵灵,随时能沁出水来的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咬上一口才好。一头粉色长发清爽顺滑,随着步子有节律的弹抖着。一身装扮虽洗的色浅,却一尘不染。让人无法置信这是一个刚刚从沙暴中穿行而来的人。
她在街心走过,就像肥美的羔羊穿过狼群,两旁商店中疯狂躁动起来。一个个身影四肢着地爬到门口,挤作一团。用要吃人一般的眼光盯着痴。
痴停下脚步,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一样,竟站在原地好奇的左顾右盼起来。
两侧躁动不休,一个个红着眼睛龇着牙,嘴角涎液横流。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奇怪的是,却一个都不敢真正的踏出店口。
就在这时,一只老鼠自一间商铺窜出。无数手爪纷纷抓捞,却没人成功。不!在老鼠即将穿街而过奔向远方的自由之时,终于被一只干瘪的手爪抓住了尾巴。
吱吱吱吱……
手爪抓住尾巴,提起老鼠,一堆猩红的眼睛盯着它,盯着它向深渊坠去……
他身边的同伴们同样双目猩红的盯着。盯着他。
砰!
就当小老鼠即将落入血盆大口之时,砰的一声响。
手爪的主人脑袋开了花。他的身体在短暂的抽出翻滚后再无声息。
他身边的同伴们争先恐后的拉住他留在店门外的双腿向店中扯去。他们再顾不上路上的羔羊,纷纷转身,挤进了商铺的最深处。
一道黑红的痕迹留在店门处,那只死里逃生的老鼠正狗搂着,舔 舐着美味的浆液。它一边舔一边用在黑暗中发着绿光的小眼警戒着街心的痴,似是生怕痴抢了它的美餐一样。
在店铺中频频响起饕餮之声,对面几个商铺开始频频响起吞咽口水之声的时候,痴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其它地方。
二层,金属围栏后,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位荷枪实弹的战士。其中一个战士的枪口还在吐着散淡青烟。他对面一层,正是那间正在举行着饕餮盛宴的商铺。
痴皱了皱鼻子,神情中带着些许百无聊赖之感。她不再停留,背起手,将腿抬得高高的再落下,每一步都如此,欢快,轻盈。
躁动随波逐流,这波,自然就是痴了。可惜,也就只敢掀起些声浪而已。本就不敢踏出那无形门槛的人们,有了前车之鉴,一个个只能眼馋的发出阵阵沉郁哀嚎苦苦忍耐。
痴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她发现从这里开始地面干净不少,两旁的商铺有了完整的门户。这里的人不再只敢窝在屋内,还可以随意走动。他们的数量很少,每间商铺中多则十数人,少则五六人而已。但一个个身体强健,多有肌肉虬结之辈。他们也不会赤身裸体,身上都有衣衫蔽体,虽然肮脏破旧,好在大体完整。他们或站或坐,其中坐着的皆有物事垫臀,不会席地。唯一奇怪的是,这么多人却没有看到一个女子。
说不同也不同,但说没有相同之处,那是不可能的。比如,这里的人在看到痴后的反应,就和前面那些人并无太大差别。同样的一脸贪婪,同样的不敢妄动。这是相同之处。不同之处则是,不敢妄动不代表不动。有的踏出商店抱臂而立目随痴动。有的匆匆离去,不久后便带回了更多人来。还有些则钻入巷道中不见踪影,。
街两侧人流渐多,三五成群对着痴低声下气的指手画脚。眼神中或凶狠或贪婪,各色意味不同。
痴左张右望,向对视者她报以友善的微笑。可对视者反而不领情,除了难免大吞口水之外,通常或皱眉或冷面以对,总之,见了女子友善的笑容后,他们反而戒惧倍增。痴皱了皱鼻子,撅起小嘴儿,一脸不开心。
过十字路口再往前不远,有一间店铺上方彩光闪耀,在昏黑的环境中格外醒目。
痴眼见此前一亮,顿时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快步上前。
这闪烁着的是一块霓虹招牌,上书“待宰的羔羊”五个大字。招牌下的入口处镶着一扇紧闭的对开木门,门后隐隐透出觥筹交错的笑闹声。
痴喜上眉梢,轻声自语道:“这便是所谓的酒吧吗?龙城都没有呢!看来这里比表面上要繁华的多呢。”
言毕,她兴奋的以微微颤抖的双手缓缓推开木门……